黑暗中,有人在耳畔低语,唤她:“夕儿。”
两个字,重如千钧,却似一道利刃,冲破了千万重阻隔,走过荒漠的雪原,打开陈年的横亘而来,直插进她的耳蜗心扉。这两个字,多年,已无人再脱口而出,即便是莫逆如山晓,也只是顺从了她的心意,叫她一声:霄兰。
是,抛开了前尘诸般种种,她浴火而生,宛如腰腹之间那抹斑斓绚烂的银凤,她是醉湖庭的霄兰,再不是悲哀自怜的林夕。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林夕,兀自哀婉久绝,也只是别人眼里的一个错影,再痴缠,不过为自己徒添伤痛。
而现在,是谁,是谁在声声呼唤,不离不弃?
又是谁,那两个字里,竟能包含那么多的惊慌,不舍,爱恋,心疼?
勉强睁开眼,沉重的感觉让她不得不放弃,只好任由那一线的亮光刺进眼帘之后,再昏睡过去。
那一眼,却没看清身边的人,到底是谁?
下一刻,她的脑海里,翻江倒海,想到的,看到的,如临其境一般的真实。
有山崖高耸,她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身后有人执剑,横在她的喉咙之前,身前不远,有个孩子匍匐在地,一声声的哭泣,唤她,“少傅卿。”声音中满是惊恐,夹着少年独有的嗓音,听起来,只觉声声入心。
而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愧意,有个声音在一遍一遍轻声说,“对不起。”
再然后便是有两人飞奔而至,远远的,她看见那两人脸上惊骇的神情,一人翻身下马,亟不可待的要以身相替,眼里都是他真切的面庞,还有一点,她看不懂的情愫。有近卫渐渐围拢上来,她知道,如果再耽误下去,再面对着这样真挚情谊的脸,她会演不下这场戏去。于是,她轻轻用手指捅了捅后面的黑衣人,同时扬声对旁边的人说,“请王爷以国事为重,勿念墨云。”
于是,她卯足了力气,向后撞去,直坠深崖。在外人看来,是少傅卿果断的与此刻同归于尽,实际上,则是她身后的人,凭着一股巧劲,带着她纵身而下,并且在下坠的那段过程里,用胳膊护住了她的头脸,不让她被山崖突起的岩石割伤。
这个人,就是紫杀。
没人知道,悬崖的中间有一小块探出的板岩,她早已吩咐准备停当,在板岩之后掘出一个山洞,不大,但两人容身,足矣。
能够在绝壁千仞的山崖上,凿出一个山洞来,这样的事,只怕只有手眼通天的蜃楼才能做的到,也只有她乔言才能想的到。她也知道这个办法早晚会被人发现,但至少,现在可以让她安然逃脱,遁地而隐。
这就足够了,不是么?她想舍弃的,只是一个南郡少傅卿的名号,和身后种种繁琐累赘而已,抛弃三尘俗事,贪图美酒香樽,从此歌舞升平,不问世事。
再后来,她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小婴孩,粉嫩柔软,可爱之极,只是,她高兴不起来,她眉眼忧伤的看着从前活泼开朗的山晓,抱着怀里的孩子万般不舍,千般的留恋。忍不住说,舍不得他,就留下来照顾吧,我们都知道没有母亲的孩子,过的多么艰辛。
不妨山晓闻言一笑,他怎么会没有母亲,从今天起,这孩子的母亲,就是你啊,霄兰。
她一愣,呆住,问,那你呢?去哪里?
我?她也愣了下,回答,他新帝即位,肯定有万般不顺心意,身边人多又杂,我不去看着他,心里着实不放心的很。
不后悔么?即便他从未找过你,也不后悔么?
不悔,若不是嫌弃名字太俗,我真想给这孩子起名字叫不悔。她笑的温柔,看着她,带着点祈求的意思,不如,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望一眼她怀里的小孩子,说不清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收回眼光,淡淡的说,这孩子天生贵胄,是帝王之命,虽不在天家,咱们也不能怠慢他,天子为龙,他嘛……就唤作麟儿吧。
天子龙图,其子有九,惟麒麟最为祥瑞。
这个名字,不言而喻,她接受了这孩子的命运,也不介意他将成为她的包袱和羁绊。
山晓笑了,明白了她的心意,放心的将软团似的孩子往她怀里一放,道,不求闻达富贵,只求平安一生。
说完,她便放心走了,一走就是几十天才回来一次,有时只在房檐上挂着,看看孩子,也不进来,然后,再悄然离去。
但她知道,她来过。
可是,到今天,已经有多久,没有感觉到她的气息了呢?
所有的画面都混杂在一起,最后,疼痛越来越巨大的凝结起来,冲击着她的心肺,让她不能呼吸,只好噌得坐起,再软绵绵的倒进一个怀里。
入目,是完颜印硕不满红丝的眼睛,关切已极。见她醒来,更是欣喜无限,“终于醒了,哪里疼?”
或许是她脸上痛苦的神色太过明显,完颜印硕不自觉的开始询问,方才,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始终皱着,像是在承受什么痛苦的过程。
动了动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抱着她动不得身,碧芷在一旁捧上茶盏,瞧着他家主子小心翼翼的给她喂水,动作缓慢,深怕她喝呛了。
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霄兰收回心神,问道,“小南瓜呢?”
那孩子受了这么大的屈辱,还好么?
“被安置在厢房里,有人守着,不会出事的。眼下,你可要好好休息。”他邪魅已极的脸孔上勾起放心的笑意,拥紧她单薄的身体,“居然骗我,夕儿,你越来越坏了。”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似乎是没有在意到他使用的名字。
“我这里虽然没有神医,但是,医术高明的人还是有的,你的四季伤不过是被暂时压下,要说到根除,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呢。我知道你是想要嫁我,也不能这样骗我啊。”
两句话说的她病态的脸上浮起红晕,啐了一口,“我正担心小南瓜,你还说风凉话。”她顿了下,哀叹着说,“你要叫人好好看着她,那丫头嘴上不饶人,可心里脆弱的很,这么大的事,她会受不了的。”
“知道,一切都安排的很好,你就放心吧。”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哀叹似的说,“为什么无论什么时候,我在你面前,总是不由自主的相要听从,这个,就叫言听计从吧?”
他好看的眉眼勾起戏谑的弧线,一错不错的瞅着她,“不过,从今天起,你要安心静养,什么事都不要再放在心上,万事有我。”
万事有我。
他这么许诺。
一句简单的话,却让她感到安心,或许是该有个依靠,偶尔听凭安排,做做闲散的样子,也不错。她晃神间,险些就要答应,忽而想到了另外一桩。
“山晓有消息了么?她已经许久没有来看我了,要是她去醉湖庭……”
没等她说完,完颜印硕就接了过去,接着说,“醉湖庭那边已经给左姨带过口信,说是你在我这里作陪,要个把月再回去。若有人来访,便派人来告诉你。”
霄兰挑挑眉,“在你这里作陪?”
“我错了,是我陪霄兰姑娘。”他回过神来,吃吃的笑起来。
看着他猫一样的笑脸,霄兰摇摇头,翻身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口,低低的说,“如果世界只有那么大,该多好。”
只有这胸口的一片温热的大小,她就觉得足够的安宁。
两人都是一叹,各自无言。
他们都有未完成的事,还有不愿提及的鸿沟。
一边宁静的时候,另一边,却硝烟暗伏。
东暖阁,书房里,梁筠背负双手,立于窗前,身后的案几上,有张奏折摊开着,陈杼进来的时候,扫了一眼,勾起一点笑,给梁筠见礼,“陛下。”
见是他来,梁筠的眉头展开一半,招呼他过来,随手将奏折递给他,“参六弟的折子,说他眠花宿柳,不理朝政,白担了个王爷的名号。”
“六王爷以逍遥自居,世人尽知,这时候翻出来说,陈年旧账,不过是要给陛下添点不愉快,陛下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柏桓你有所不知,孤见过那个女子,竟也不能忘怀。”说完,他苦笑了下,带着点向往的神色,“或许孤和她之间,还有过一点渊源。”
陈杼不解的看着他,不懂他一个皇子,如今的国主,是怎么和一个风尘女子有瓜葛的。
梁筠也不解释,又拿出一张奏折,递给他,“瞧瞧,这人倒有个好主意。”
展开,是俊秀的楷书,简单的书写了几行而已,却看的他眼睛发亮,“不错,好一个李代桃僵。”
见梁筠半晌不语,陈杼疑惑的看着他。
梁筠沉默着开口,“随竞一向光明坦荡,如此计策,实在不像出自他的手笔。”
思索了下,问道,“陛下怀疑此计非江岐所出?”然后摇了摇头,“慕容家的郡主被幽囚在鹊央宫是一年半以前的事,谁能思谋的如此长远,竟能想到如今北狄会有和亲之举,又怎么可能想到,八公主殿下不愿出嫁漠北?”
点了点头,觉得他分析的很有道理,梁筠沉吟着说,“你去探探慕容婉莹的意思,孤再去看看八妹,具体此计当不当用,咱们再做商议。”
“臣觉得,此事您去和八公主殿下说,不如另请他人代劳。”陈杼笑着说完,“正是现在风口浪尖的六王爷,清王殿下对于这种儿女私情的事,要比陛下您,更加易懂女儿家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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