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穹下,有人跨马飞奔,直奔北面而去,那道颀长的身影在马上半伏着,几乎贴在马背上,完全是一副全力以赴赶路的样子。马蹄被棉布包裹住,嘴上也勒上嚼子,尽管是在飞奔却几乎难以听见声响。
斑驳的树影在他身旁两侧飞快的向后退去,稀稀疏疏的树枝晃动着手臂,在夜色下看来倍觉恐怖阴森,而他却似未见到一般,将全副的心神放到赶路上。马速越来越快,飞起的衣袂在夜风中咧咧作响,是这片宽阔的树林里唯一的动静。
也许,此刻的声响还有他胸膛里跳动的节奏。
白天殿上的一幕幕逐一浮上眼前,那个北狄使臣拿出画卷时的志在必得的神情让他极其不舒服,特别是他竟然公然要求梁筠将此女赏赐给他,作为公主伴嫁。也许别人不知道,但是北狄使臣的真实身份他印公公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那个来势汹汹,器宇不凡的使臣正是他久未见面的二哥,完颜昭芒。
若是寻常男子因为美色而被迷惑,是极其平常的事,他也只会当做闲情逸致一笑而过,而这个人不一样,在他的印象里,完颜昭芒对草原上的美女从来都没有显露出什么热情,也许那只是他小时候的记忆,也可能是这些年的间隔,让他发生了变化,变得对美色难以抵挡,也说不定。而他骨子里流淌的完颜家的热血告诉他,完颜昭芒不会仅仅是因为这点就对霄兰产生这么大的兴趣的。
他担心的是,完颜昭芒身后代表的北狄王庭。
越想心里越是焦急,马速不由得变得更快,渐渐出了城门,外面的道路一下子变得宽敞豁达,初春时节的南郡,路旁已有生机顽强的草籽发了芽,钻出细细的苗,吐露了一丝回春的生机。
可马背上的人此刻完全没有心思留意这些,他只想再快点。凭他对完颜昭芒的了解,没有完成的心愿他是不会罢手的,尤其是他眼里闪动的不易察觉的志在必得的光,更是让他感到恐慌和无力。
明天就是北狄使臣离开的日子,他不觉得完颜昭芒会错过今晚这个最后的机会。
马儿依旧在道路上奔跑,可他身后跟随着的两个黑色影子却迷失了方向,那两人也是马蹄包布,夜行紧身衣,只是现在他们眸子里的迷惑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他们一直追踪的那个人,不见了。
其中一人打了一个手势,另一人会意,二人马速未减,仍旧随着那匹无主的马儿一路而去。老马识途这是一个常识,纵然主人不在,马也会遵循着自己的本能回到他熟悉的地方。
道路越发难行,三人,两马,飞奔在泥土地上。忽而前面的马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力气之大竟将勒在嘴里的嚼子扯裂。尾随其后的两人机警的勒住缰绳,再看时,前方那匹马已然轰然倒地,咕咚一声,带起无数灰尘。
马的嘴角吐着白色的泡沫,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一人上前,伸手一探,向另一人摇了摇头,原来这匹马已经死了。夜风吹过,带着寒意料峭,二人面面相觑,立在原地。
在京城的边上,距离升京不足三里的地方,有个很有名的游玩景处名叫半里坡,年初的时候,这里还举行了两位当红艺妓的比试较量,让很是热闹的半里坡更加名声在外。
半里坡的山梁后,有一处极其静谧美丽的宅子,精致的小楼重叠相望,推开窗子便可看到满天的云霞,低下头,就能见到流动的湖水。
简直是人间胜地。
这家宅子的门额之上,匾额高悬,书着几个大字:沉夕阁。
此时,天色已晚,月悬中天,虽是入春,但今年的南郡有些冷得出奇,风拂过,便是透骨的寒意凛然。饶是如此,明月下,雕花栏杆处有佳人独立,凝眸远眺。她所处的正是这间宅子里最高最富丽堂皇的阁楼,她的身下便是堆砌的假山,流动的湖水,还有光秃的树枝。
她刚刚卸了外出的装束,换上最喜欢的雪丝罗衣,简单的白色衣裙,布料爽.滑.顺手,挨着肌肤也浑然不觉有物。有胡商出价千金也难得一缕的冰蚕雪丝,竟被织成宽袖窄腰的拖地袍子,做工精良,考究非常。
而这个穿着它的女子,立于月下,长发翻飞,白衣胜雪,透着说不出的尊贵雍容。夜半,她不是不肯安睡,而是由于心里过大的波动而不能入睡。
“姑娘,都这个时候了,印爷该不来了吧?”小南瓜抱着床绯红色的拧丝锦被忙着铺到床上,“皇城门禁的时间也过了,就是印爷想出来怕也难。”
窗边女子笑了下,眉眼不动,“谁说要等他了?不过是叫你再准备床被褥罢了。”
小南瓜动作麻利的铺好床铺,又往香炉里洒了一把香屑。不大一会的功夫,幽兰的淡雅清香便弥漫了整间房间,即便是开着窗子,也丝毫不影响这香的馥郁。
窗楞外一阵轻响,霄兰垂眸一扫,耳边正好传来小南瓜打哈欠的突兀声音,回头轻笑道,“困了就去睡吧,不必等我。”
“那怎么行,姑娘你还没休息,我怎么能去先睡呢?奇怪,最近怎么这么好困,总是睡不醒似的。”小南瓜勉强睁大眼睛,揉着太阳穴说道。
唇边带笑,心里却是明镜一般,小南瓜不知道,但霄兰是清楚的,她为了扫清后患,在小南瓜出事之后便给她服下了佳人汤,只是没有告诉她而已。佳人汤是从皇宫中流传出来的避孕良方,对身体危害极小,只是服后会有一段时间比较乏力易困倦罢了。
又哄了她一阵,小南瓜才点点头,乖乖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霄兰目送她出去,掩好门之后才转身,大半个身子探到窗外,伸手一捞,捉住信鸽的一条腿,将它抱了上来。雪白柔软的鸽子温顺的被她捧在手里,脚踝上有一个金属环,里面塞着一个小卷。
轻轻解下,展开一阅,小字不多,却是让人安心:甚好,勿念,夏日见归。山晓。
是山晓,那个守护在心爱的人身边的女人,终于想起来她了。霄兰的嘴角忍不住染上温暖的笑意,此刻的山晓该是幸福的吧?即便是他不知,但她的心意已经达到。
她走到窗前,一松手,鸽子咕咕叫了两声振翅一飞,便向天际而去。
望着鸽子化作一点白光,霄兰默默不语。
一直以来,她都在刻意忽略心里的疑问。山晓性情耿直,快人快语,那种时时躲藏,不能现身于人前的日子,她过的怎么会开心。更何况,男女情爱之中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就在你面前,而那人去不知晓她的心意。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执意如此呢?
她望着远处的视线蓦地停住,有一个黑影如魑魅魍魉,几个起落便到了她面前。
除下面上方巾,露出一张邪魅的俊颜来,瞧着她责备的说,“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坐着,倒在窗口吹风做什么?”
她才动了动嘴,未发出声音,就被揽进一个衣衫冰凉的怀抱。
此时完颜印硕心里的空虚才一扫而光,抱着这具同样冰冷的身体,心里说不出的踏实温暖。
许久,他松开手,反手关上窗子。霄兰倒了杯热茶给他,“我叫小南瓜去睡了,她近来需要休息。”
叫小南瓜去睡还有另外一个用意。他深夜而来,必定不会无事。有些事少一个人知道便是好的。
完颜印硕愣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喝了一口,脸上带上无赖似的笑,“我就是想你了,忍不住要跑出来。”
霄兰淡淡笑着,也不催他,瞧他眉眼间的疲惫,知道他肯定是一会儿也未休息便匆匆赶来,心里一阵温暖,嗔道,“先去换衣服。”
他摇了摇头,“哪里也没床上暖和。”
她无奈的挑眉,极其不情愿的唤了一声,“碧芷。”
随即楼下便传来蹬蹬的上楼梯的声音,碧芷很精神的站在门外,“姑娘是公子回来了?”
“一个疯子回来了,麻烦你去烧些热水来让他泡个澡暖暖身子。”她微微提高了语调,带着几分戏谑。
门外的脚步声又起,这次却是远了。
完颜印硕也跟着她笑,还要装出一副嗔怪的摸样,环住她的腰身,“哪个是疯子?”
不大一会儿,碧芷提了水进来,卧室之后便是浴室,完颜印硕一边和霄兰说着话,一回头看见碧芷脸上忍得辛苦的笑,挑了挑眉,对霄兰无奈的说道,“这厮跟着我多年,已经被惯得没有样子,如今跟了你几天,更是没规矩了。”
霄兰则弯了弯嘴角,对他的控诉未知可否。
碧芷放好了水,便退了下去。走到门外才敢把憋住许久的笑彻底变作一个大大的笑容,满脸寒霜的公子总算是有人心疼了。
屋里,完颜印硕揽着她的腰,不依不饶的对着催促他去沐浴的霄兰说,“不如,要洗就一起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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