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一日,我离开了你,那一定是因为你已经足够幸福,不再需要姐姐了呀。
还是少年时代的她们,曾经这样笑谈。
悠悠几载之后,一语成谏。
完颜印硕听闻这个消息,脸色迅速一变,已最快的速度掠起身形,将山晓的尸身连同床单一起提出了门外。
“山晓!”身后有女子惊声痛苦的叫喊。那样凄绝,那样不甘。
然而那青灰色的身形只是顿了一顿,消失不见。
霄兰扬起的手臂堪堪停在半空,半坐起的身子僵硬在原地,仿佛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被抽走了一般。身边的女子安静的抱着她,任由她将牙齿咬在自己的胳膊上,渐渐渗出血迹。她知道,此刻世上再难有什么能痛过她的心。
泪和血渐渐染湿了她的袖子,如夜一般的紫色绸服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一如有些伤害,造成了,却不留下任何痕迹。
转头对着呆掉的秦荣,女子淡淡开口,“我要留下给她治病,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去,这个宫殿的下人要听我安排,直到她完全康复为止。听好了么?”她清澈冷冽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和胆魄。
秦荣为难的不知如何应承,虽然他心里也很想让这个女人把霄兰救好,但是这样大的主意,他还不能决断。
“就依她所言。”殿内出现第三道声音,是国主梁筠。
秦荣想起什么,慌忙将正要跨进来的梁筠推了出去,“陛下,殿内有毒气未散尽。”梁筠一愣,只得收住脚步,朝里面看了看,隔着重重屏风门栏,他什么也看不见。
“就是他么?”女子听见声音抬头向外探寻,原来,让山晓魂牵梦绕的男子,便是这样的一个人,霸气天成,王者风范。霄兰惨白的脸孔上杀机连动,女子轻笑一下,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直到她的怒气渐渐散去,才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
然而她说这话的时候,面纱底下依旧是平静的淡淡的笑意,“墨云姐,我不大想让山晓姐死的这样冤枉。如果你……厌烦了这样的冤冤相报的话,我想,我不会坐视不理。”她笑了下,继续说,“还是,我们一起为姐姐报仇?”
霄兰沉默良久,嗓音是沙哑低沉,“这是我和她的恩怨,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况且她的身后,是相府,是中州。到最后,少不得是中州和南郡的一场杀伐,你……”
“错了,墨云姐,”女子浅浅的动了动眉毛,“我不过问朝廷大事,也不关心江湖恩怨,只是,你可知道黑心莲是鬼崖的圣物,被她拿去做这种事,我还能坐着不管么?”
鬼崖圣物?听见女子的解释,霄兰勉强点了点头,这个谎话如何能瞒得过她,宋云胡从十年前被江湖下了绝杀令,终日在鬼崖谷里与世隔绝,她本人更是在看尽沧桑变幻之后,决心不再过问江湖。她的手指冰冷,却带着力量,这个女子,才真正是如同自己胸腹间的凤凰一般,欲火而生,自强不息。
“而且,幽州离我们那么远,你要报仇,没有我的帮助,可也难行吧。”宋云胡重新打开药箱,准备第二次的施针,“上次给你的药,你也没有好好吃吧?四季伤被你拖成这样,竟然没有反噬,算你命大。”
霄兰一对眼眸黯淡无光,静静的望着刚刚山晓的尸身所在的地方。宋云胡闭了嘴,再叹一句,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不过如是。
傍晚的时分,霄兰依旧抱着怀里那具已经冰冷透的人身,笑得眉眼灵动,喋喋不休,从两天半之前开始,她就一直坐在这儿,一直说,一直笑。宋云胡已经除去了尸身上的余毒,霄兰在苏醒之后,便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什么都不做,只是抱着山晓说话,好像要将一辈子的笑全部笑完,一辈子的话全部说光,她正在说着的是只有她们姐妹之间才明白,才共同拥有的回忆,是只有她们彼此才能享受到的欢愉,所有的一点点,所有的所有,都要在这一刻说尽。
宋云胡披着白色的外敞,静静的站在她的身边,尽管是天气寒凉,但尸身上的毒被拔除之后,便再难保持原形,已经开始有了衰败的迹象,手上颈上,灿烂的牡丹花上,逐渐出现尸斑,并已惊人的速度蔓延。
“墨云姐,到时辰了。”她终于忍不住拉起地上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尸体。
“别碰她。”生前遭人凌辱,身后……便让妹妹保护你吧。霄兰劈手打掉了那人的手,自己抱着山晓的尸体,一步一踉跄的挣扎着,将她慢慢放在搭好的草棚船上,黄纸白帐,招魂幡树立在墙上屋檐上,下人们招摇着手中斗大的藩布,和尚道士们坐满了整座广场,梵唱,祷祝,纷纷唱起,钟磬罗盘木鱼晚钟,各种声音交错成最哀婉的镇魂歌。
梁筠一身缟素,头上扎着白色的凌布,腰间垂錾着铜钱的麻线,整场送葬竟是按照中州的习俗来操办的。
爱妻一别千古,音容笑貌婉约。
白色的垂绦上,国主亲自书写十二字箴言。他这几天已经完全听到了关于这个女子的一切,世上竟有如此爱他至深的人,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甚至,与她失之交臂。
悔尘大师坐在最高位的席上,捻动佛珠,一粒粒诉尽世间苍凉。
那高贵无双的命格,演变成八字真言:离亲别子,命途早夭。
“哇”婴儿似乎很不喜欢这种香雾缭绕的场合,也许是知道了这世上给予他生命的人已经永远离去,孩子哭得异常大声,手脚并用的挣扎着,连最有经验的老嬷嬷也不能抱住他。
梁筠在众人之前,听见孩子的哭闹,转身便从老嬷嬷的怀里将孩子捧了过来,一对带着泪痕的黑漆漆的眼睛对上父亲深沉悲痛的眸子,孩子止住了哭声,依依呀呀的伸手去抓梁筠垂在眼前的麻布。
心里蓦地一痛,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只为君王落下的泪水。
“昭告天下,”梁筠怀抱着麟儿站在山晓的牌位前,“南郡显得二年春,立皇子麟为太子,继祖宗百世基业,扬南郡万代盛名。赐太子名为忆晓,入住待云殿。”
后广场之上,火光四起,泼了松香油脂的草船燃烧的很快,空气里隐约还有些香气。宋云胡默不作声的将一盏小灯点起,放在角落,奇异的味道渐渐盖住了残香。
前殿祭祀的声音传过来,“立皇子麟为太子,继祖宗百世基业,扬南郡万代盛名。赐太子名为忆晓,入住待云殿。”
霄兰站在火舌之前,看那张熟悉亲密的脸孔被烈火一点点燃尽,欲哭无泪,她蓦地勾起笑意,伸手摸上火中人的脸孔,“姐姐,他承认你了,你听到了么?”
完颜印硕抢先一步,将她的手从火中提了出来,皱了皱眉,抖掉自己袖子上的火苗。
人们都说,这个美艳无双的女子已经疯了。
“麟儿做了太子,被关进了这个牢笼,这是你想要的么?姐姐……”
“待云殿,你每次晚上栖身的那座宫殿呢,晓,你还会回来栖身在上么?这一次,你可以同时守护最爱的两个人了,不必再饱受相思之苦,思子之痛。晓,只是这一切,你都看不见了。”泪珠再一次无声的落下,滑过女子清丽的脸孔,她最后一句宛如誓言一般的话语,响彻整个广场。
人们惊惧的看着这个女子,捧起刚刚烧化的骨灰,血和着骨灰的吸粉一起从她的指缝洒落,纷纷扬扬,是离人不甘的泪。
“以骨为证,以血为凭,林夕有生之年必手刃仇人,以祭奠家姐。晓,你魂如有灵,就请保佑你夫君的铁骑早日北上踏平中州!你承受的痛楚我必十倍百倍奉还于人,整个中州京城都将为你殉葬。若不能行,便叫林夕万箭攒心而亡。”
此去幽州城,足足千里。
大病初愈的女子连同一行人,匆匆往幽州而去。披星戴月的日夜兼程,让她们的身体都有些吃不消,不到一月,人马全数进入幽州境界。
居中的冷艳女子张口便对出来迎接的官员点出了一人的名字。
“梁枫在哪儿?”
官员喏喏,只得将她送到囚禁泊王梁枫的宅邸。
梁枫正在读着那个将他贬至如此的人的秘书。狭长的眉目里冷笑频频。京城出了大事,国主毫无前兆的追封了一个女人为后,立了不足二岁的幼子为太子。同时,信中那人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和他商量,请他善待即将到来的人。
什么人,值得梁筠如此在意?他倒要看看,他当初那份指点江山的睥睨傲气现在到哪里去了?
“请。”沉沉一喝之后,随即梁枫便看到了她。
梁筠信中的所提之人。
一身缟素,白绢束发,一身重孝的她!这张平淡如水的脸孔竟是他早已熟悉却渐渐模糊的面庞。
“乔言?”梁枫惊疑出声。
女子站定脚步,浑身散发着凛冽如刀的气息,寒冷的可以冻人于咫尺,也不见礼,抬手撕下面上的一层面皮,露出一张他并不熟悉的惊艳脸孔。
“从前的乔言,今日的霄兰。王爷,好久不见。”她开场简单的揭穿了自己多年的身份,让梁枫措手不及,手中的密报掉在地上,这张脸,简直太像,太像在地牢中死去的前皇后,静依了。
妖娆如同画眉鸟般的眸子深不见底,多看一眼,便会将人吸引进去。他注意到,女子身边还有两人,一个是他认识的,从前乔言的长随,小印子,另一个面纱罩面,竟也是一身缟素,雪白无尘。
一望之下,面纱女子轻轻开口,“幽州地寒,怨气郁结在胸,要想领兵打仗的话,难。”
霄兰一顿,回头看她,“可有办法。”
“这个容易。待我开几味药,仔细调理。马上步下随他怎么折腾。”
梁枫听懂了这两人的一来一往的交谈,惊叹这个蒙面的女子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掌控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面上不动声色,戴着碧玉扳指的手敲着桌面,“那么霄兰姑娘,你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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