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兰……是谁?”
有人呆若木鸡。
“你再说一次,你刚刚说什么?”
这次换床榻上的女人微微发出一点苦笑似的声音,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失落,连她的声音都带出些许的悲凉,“很多事情,我已经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完颜印硕不得不说自己已经完全呆住,没有人和他说起中了穿心黑莲的毒的人还会渐渐失去记忆。
“记不得了。”
“那……还知道自己叫什么么?”
“我……”她躺在床上侧过脸看他,瞧见他鬓间横生出的一根闪亮亮的银发,心里竟一阵酸楚,无论如何,此生,她已经是负了他。“我……我是林夕。”
从始至终,都是林夕,他最爱的夕儿,那个整天跟在邵乐飞身后叫着乐飞哥哥的快乐女孩,若此生能一直如此,那该有多好。
可惜,再不会了。
身子一轻,完颜印硕的大手已经绕到了她的背后将她轻轻抱起,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头顶上,传来他稳重到让人心安的声音,“那好,那你就是夕儿。”
“你听好啊,不管你是乔言也好,林夕也好,还是后来的花魁霄兰也罢,你在我的心里,从一而终,就是你自己,是你这个人。现在你不记得自己,或许明天你也会忘了我是谁,但是这都不重要,我只要自己的心里清楚,我爱你,这就足够了。”
有人泪染腮边。
“所以啊,不要想太多,安心养伤,等身体好了,我们就去放舟五湖,我还要带你去我的家乡看一看,那里是和江南完全不同的景象。雪白的羊群,碧绿的草地,风吹起来的时候,满地的青草像波浪一样的翻滚,美极了。你一定会喜欢上那里的,真的。”
林夕虚弱的点了点头,一颗凝而未滴的泪珠悬在她的眼眶,完颜印硕低头,将它吻去,湿湿的,咸咸的,带着几多对于生命的苦涩。
她的手是冰凉的,宛如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她的脸挨着他的胸口,听着里面有力的跳动,林夕忽然就懂得了一句生死永隔的道理,身边的那个人生机勃发,而她却已经行将就木。
她该说什么,该告诉他,不要再对自己用心良苦了吗?那样说的话,他会听进去么?
“不要……在我的身上耗费精力了,印硕,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她努力着,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的心咯噔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就碎裂了。
完颜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拥的更紧。
久久,她听见那个人依旧执迷不悔的说。
“你若走了,我就为你结庐守墓,这辈子你孤单,在那边,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忽然间,林夕觉得自己失落了所有的力气,在那样沉重的许诺中,她有点明白了这些年,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印爷,有位老尼要见军师。”木屋外有人通秉。
断臂的老尼?
林夕已经靠在他的身上混混睡去,他想了想,忽然一个人的名字染上了心头,似是怕惊吓到身边的人,他用了传音入密的功夫让值班的小卒放人进来。
低头看林夕,她浓黑的睫毛覆盖在苍白的脸颊之上,消瘦不堪的身体依靠在他的身上,仿佛没有任何的重量。
是她来了吧,我们的故人,夕儿,睁开眼,看看吧。
木屋的门被无声的推开,身穿白衣的老尼步履轻捷,空空的袖管甩在她的身侧,然而她的步伐还是矫健的,几乎是毫无声息,她的人就已经到了床榻之侧。只看了一眼,这位已经自诩看破生死,跳出红尘之外的老尼便潸然泪下。
三娘,来看夕儿做的小泥狗啊。
嘿,三娘,今年的柿子比每一年都红呢!
萍儿你不乖!小心我叫三娘把你画成大花猫。
这是她印象里的四小姐么?那样活泼聪慧狡黠的女孩子,如何就变作了今天的模样。老尼跪坐在床榻之畔,仅剩的一只手,竟是不敢似的,在她的脸庞边停下。
“她还有多少时间?”
“不知道。”
老尼惊愕的抬头看向拥着她的那个男子,“你怎么会不知道?”
“已经不重要了,三娘。”邪魅的脸孔也清减了不少,越发显出他的孤冷,轻摇头,“已经不重要了。你来了,见见她,好好说说话吧。”
话里,分明已经有了分别的意味。
“她一天之中总是这样睡着的,你对她说话,有时,也能听见。只是……”
“只是什么?”老尼紧着回问,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她已经不能完全记住过去的事,她中了毒,记忆力渐渐消退,今天,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说话的时候,不是不哀痛的,但心中已经下了那样的决心,就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好怕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面对的,他如今所作的,所能做的,无非是在她的身边一直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死生契阔君休问,不见人间有白头。
他和她的一生,总将会有一个完满的结局。
忘记了自己是谁……老尼惊慌错愕的愣住,她不敢相信那样高傲的一个女子,她要如何面对自己将过往全部忘记这样惨烈的事实!她甚至不敢想象,病榻之上缠绵在生死之间的女子,她究竟在留恋着什么,为什么迟迟不肯撒手人寰而去?
手掌下意识的握住她冰冷的手,苍白到透明的指尖上竟然微微泛着绿芒!
“她中的什么毒?怎么会这样?”
“穿心黑莲。”
“穿心黑莲!那是……神医谷的毒!怎么会……是小姐惹上神医谷的人了么?怎么会是这种毒……”老尼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似乎是她刚刚的声音太高,林夕转动了几次眼珠,再次抬起眼睫,很久,才勉强将视线锁定在咫尺之前的容颜上,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带着犹豫,唤了声,“三娘……么?”
一句话,让老尼刚刚止住的泪水,全部又涌了上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扑簌簌的落了下来,砸在两个人交握的手掌上,哽咽着,挣扎着,她答,“是我,是我啊小姐,我是莫三芝。”
“三娘啊……”林夕晦暗的眼眸里闪动了一丝泪光,然而却已经连滴落的力气都没有了。
三娘啊,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却没了那份力气。林夕的目光滑过她的袖管,眼中有怨恨的神色,莫三芝下意识的动了动空空的袖管,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不碍的,已经好了。”
怎么会不碍的呢?她曾经最拿手最引以为傲的剑术和轻功,日后要怎么施展呢?这些年,她又是怎样熬过来的呢?她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事想问,只是……晚了。
“你知道……我的伤是怎么来的吗?”她喘了口气,挣命似的说。
完颜印硕默默不语的将手掌覆在她的后心,缓缓度气。
莫三芝摇摇头,她想告诉她不要再说话了,但是她又怕她这一沉默,便会永远的沉默下。
“你想不到的……这是……”林夕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指点在胸口上,“这是青芦剑伤的……”她又示意性的点在莫三芝的胳膊上,“我记得……这是玄霜剑伤的,是不是?”
“你看,我们都伤在这个人的手上了呢……”
“你来的刚好,我有话要交代给你。”
莫三芝竖起了身子,仔细倾听。
“有几件事,你要记住,呵,我现在很爱忘事,你可一定要听仔细。”苍白中带着青紫的嘴唇喏喏的张合。没动一分,就似乎动了她很大的力气,就似乎下一刻便会断了这丝游离的气息。
“第一,替我好好照顾麟儿,他不该……不该在那样的地方……是我不好……三娘,替我照顾他,三娘,他是……咳咳,咳咳。”她的话没完,便被一顿咳嗽打断。
莫三芝飞快的接道,点头,“是是,我知道,他是三小姐的骨肉,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按照你的吩咐,将小少爷照顾得妥妥当当。如果这个朝廷有什么事情,我会带他离开,护他周全。”
点了点头,林夕喘了很久的气,才说,“第二,山晓死了,我也要去找她了,蜃楼不可无主……它早晚要被踏薇……楼平灭……把这面楼主的令牌,交给……宋云胡。可保蜃楼……上下千余众平安。”
“那么,步殁呢?”莫三芝仔细的听着这个自小她看着长大的女娃慢慢吩咐,如今,她要再次尝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怎能不心如刀割!
“步殁……师傅么?”林夕似乎思考了下,缓慢的说着,“云胡是不会做楼主的……只是挂个名号罢了,蜃楼还是要交给步殁打理,你……这么和他说,他会懂我的。”
“属下记下了,您不要说话,好好休养。”莫三芝已然是泪如雨下。
“不,还有第三件事,”林夕此刻脸色更加难看,似乎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完颜印硕心里一凉,赶忙加大手上的力道。
精神随着真气的输入而一阵,强打起精神,目光却似乎飘到更远的所在,声音冰冷,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道路,历尽了疲惫和坎坷,“第三,若你能见到邵乐飞,告诉他……我……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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