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流霜不觉飞。
晚风加剧,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夏末的夜里,吹在身上竟是让人觉得寒冷,天际又开始飘洒起细细密密的雨丝,翩然如蛱蝶穿花。女子把衣襟拉紧,步伐加快。
和之前的人丁单薄不同的是,此刻的这里已是全副的森严壁垒,要不是今夜已经太晚,战士们一路颠簸之后,又和敌人浴血奋战疲惫不堪,她一定会带着邵乐飞的骸骨连夜赶回中州去。
靠城门的一个大院临时做了军队的营帐,近城门的百姓在昨天之前就已经全部迁进了城里,本就萧索的街道此刻只见到兵将的身影。天色晦暗,大院染了一层薄薄的秋雨,瓦片泛着银泽,青石砖花斑斓。
夏末肃杀,盛炎未见。
邵将军离开阡陌红尘,竟连夏末的最后一点暖热也带走了吗?
柔肠百转,女子渐渐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面对着那一副毫无生气的铠甲,鼻尖酸楚已极,泪水无知无觉滑落眼角。
他走了,留下的不仅是一腔的遗恨,她的无限悲苦,更有比这些更实际的——中州。军不可一日无帅,没有了邵乐飞这个主心骨,中州军就更加难以持重,面对着南郡势如破竹的滔天阵仗,不少士兵都已经吓软了脚,先前还好有邵乐飞和邵家军挑大梁,但如今,他走了,谁还能担当这个重任?
这个担子要抛给她来扛么?
委顿在地的女子哭得妆容散乱,一张粉面湿了又干,干了又被哭湿,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勉力撑起身子,一步步挨过去,匍匐到邵乐飞的棺木上,冰凉的棺椁贴在额头之上,她才觉得有一点点的舒服,一点点的放松。想了很久,她才想到目前邵乐飞残余的部队和自己带来的人甚至还有那些从中州城里出来援助自己的士兵们都还在等待着自己下令。
“义父说过的,你忘了么?”
耳畔似乎又是他兄长一样的教诲。
她猛然记起自己临行前去看望那个重病在床的义父的时候,那对已然没有了神采的眼睛蓦然对上她,写满的竟是心痛与无奈。
“面带失物之相,陆嘉,要小心呐。”
面带失物之相,那时,她还以为那个老东西已经病糊涂了,没想到,他那对招子还是雪亮如冰,失物,她失去的哪里是什么心爱之物,分明是她一生的牵绊!
“大小姐,军师请您进城。”
次日黎明的时候,副官走将进来通报,站在距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看到那个美艳的女子正枕在一副棺椁上怔怔发呆。
大红的棺椁上系着三种不同样式的白色绸花……
副官的脑子飞快的一转,瞬间即明白了大概,眼中闪出惊愕的神情,也就是这么打愣的功夫,他感到自己的咽喉上被冰凉的东西贴上。
“此事不可声张,你懂么?”女子阴惨惨的声音在他的近前响起,“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要了你的命。”
副官颤巍巍的点点头。
等到挨着他的兵刃撤走,他才跪倒在地,犹豫着开口,“这事您……瞒不住的。军中无帅,将军们首先就会有所怀疑。”
女子沉吟良久,手中的长剑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尖鸣,“如果我秘不发丧,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恨我?”
***
山坡上有很多的花草,重峦叠嶂的山峰环抱着这块土地,山坡下有潺潺的流水,水冲刷在石头上,带出一点的声响,给这个山谷带来更多的生机。
此时,是北地的夏末,而对于地处南部的这里来说,一年最绚烂的季节才刚刚开始。
各色的花朵和不知道名字的植物争妍斗艳,千朵万朵的压低了枝头,留连戏蝶在花丛中时时飞舞,而她一袭湖白色的袍子,宽袖,窄腰,将她美好的曲线勾勒的突兀有致,她的身边是另外一个女子,她也是一身白月色的长裙,虽然款式不同,但无一例外的两人的鬓间,皆簪着精致的白花。
浑身缟素,为重孝。
林夕仰面躺在花丛中,如水葱般的指头中间夹着一朵鸢尾花,娇嫩的花瓣沾染着清晨的露水,带着特有的清香馥郁,正对着蔚蓝如洗的天空露出淡淡的微笑。
忽而,她身边那个女子一骨碌身儿到她旁边,用胳膊肘推了推她,“喂,你就那么放心,不去看看?”
手指间的鸢尾花蓦地抖动了下,显然是手的主人有些难以平静。
“我去看什么,这场仗我有九成的胜算。”语气里带着一贯的傲然。
另一个女子却不怎么在意,也躺平了身子,枕着自己的袖子,两条腿一叠,翘成二郎腿来回晃荡,“那就是他有九成的死算。”
“死?”林夕有点吓一跳。
“怎么不是死?”那女子也惊讶起来,把脸对着她,“哎?你那几个连环计一施,他还有什么活路呢?他邵乐飞就是再强,也不过是个凡人啊。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够逃出生天去。”
是了,他也是个凡人,会生老病死,会输,会失败。也许是一直以来邵乐飞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高大,让她直觉的以为,他永远会像一座山一样的耸立,永不倒塌。
手上的鸢尾,无声坠落。
旁边的女子睫羽轻闪,站起来在空地上转了几个圈,看样子很是快活。
“夕,有些选择,我们一旦下了决心,就要为它们承担所有的后果,无论是喜,是悲,是无奈,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不是么?”
“你看我,世人都说我弑师杀同门,还放火烧山,反正是坏事做尽,被人到处追着用刀砍,谁都恨不能杀我而后快,可是……你知道么?我从未有一刻的光景后悔自己做过的选择,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那么,夕,你呢?如果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还会乔装为乔言,放弃中州到南郡来赶考,做少傅卿,做梁筠的军师吗?”
她这几问,一问比一问犀利,林夕眉宇间的刻痕约见深,半晌摇了摇头,“我也不悔。如果可以,我会选择,和中州,和相府,和他,没有一点瓜葛。”
四目相对,林夕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伸手给那个站立着的女子,“拉我起来啦。”
对方无奈的握住她的手,假装用力拉,自己反而脚底下一个没站住差点扑到林夕的身上,接着,便是嘻嘻哈哈的笑声响彻整个山谷。
小溪旁的不远处,两个男子并肩而立,向着山谷的花丛的方向微笑着。这两个人,都是身形瘦长,只是一个比另一个更高一些罢了。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身后便有人递来一张加急的前方来信。
青衫的男子接过直接提起衣摆,便要往山上走去。
身边的男子忽而出声询问,“无论任何时候,都忠于她么?”
青衫男子停了下脚步,回头朝他微笑,“你不也是么?踏薇楼主。”下一刻,他的身已像燕子般掠起,飞向花丛中的林夕。女子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一点错愕都没有,将他往自己的左侧拉了一点,“站这边一点,挡到了我的阳光。”
男子闻言浅笑,蹲下身,将信递给她,“前线来的。”
林夕无奈的朝旁边叼着花假寐的宋云胡说,“瞧你那乌鸦嘴,说着说着就来事儿了啊。”
宋云胡叼着嘴里的鸢尾,“嘿嘿,你就是这种劳碌命,莫怪人家嘛。”
忽而,看信的林夕脸色巨变,噌的从地上坐起来,脸色数遍之后,举目环视四周,低吟道,“如画美景,可惜吾辈无福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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