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的骑兵们一直冲到清军的帐篷边缘,并没有遭到任何的有效抵抗,看到邓名他们杀过来的时候,刚刚钻出帐篷的清军士兵大部分还都不知所措,反应最快的那些也只来得及发出示警的大喊声而已。
冲进敌军的营地,轻松地砍倒赤手空拳的敌人,浙军的骑士们都很兴奋,看到面前的敌人背冲着自己逃走后,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追击。不过邓名等人和这些浙军不一样,他们已经进行过多次的袭击,以往邓名每次战后都会总结经验,发现能够对己方构成威胁的还是那些尚未失去组织的敌人。
今天虽然明军骑兵分成几队,但每队的领头人都是邓名的卫士,他们冲进敌营一段距离后,就不再继续追击那些溃逃的敌人,而是回头寻找那些还试图抵抗的清兵,这也是邓名在战前反复交代过的注意事项。
明军在营外布阵时,把几百有盔甲的士兵部署在前排的位置,但发起冲锋后,最早跟着骑兵冲进营地的,竟是一些位置相对靠前、跑的又特别快的无甲兵。他们抵达清军的营帐前时,邓名等骑兵已经冲了过去,正在驱赶最早钻出帐篷的那些清兵,此时又有一些清兵被喧哗声吵醒,昏头涨脑地出来看究竟。不少颗脑袋才刚刚探出营帐,迎面就是一只棍棒带着破空之声袭来,重重地敲在天灵盖上。
很多从梦中惊起的清兵,被击中脑壳的时候仍眼光迷茫,“咚”,明军一棍下去带着清脆的响声,棍子从敌人的头骨弹起来之后,敌兵仍是一脸的茫然。让攻击他们的明军心里也有些发毛:难道遭到全力的一棍,敌人竟然行若无事,他们难道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不少明军见到这个场景,其中有一些人已经想着要举起棍子,再打一棒看看反应了,差不多在攻击者升起这个念头的同时,被击中的人也会突然色变,发出“哎呀”一声惨叫,扑倒在地,有的人一声不吭就此再也站不起身,还有些人则仍有挣扎的余力,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
至此明军也都明白过来,不是自己下手太轻,或是对方有金钟罩之类的神功,而是敌人反应迟钝,完全没有进入战斗状态。心中大定的明军更不犹豫,一部分人继续向前,敲打着前面更多探出帐篷的脑壳;还有一些人则痛打落水狗,棍棒雨点一般地落下,全力向地上的清兵身上招呼过去。
之前无论是刘体纯、袁宗第,还是郝摇旗、贺珍,都常给邓名讲解战术,其中也有步骑的配合问题,邓名每次都把对方的谈话记录下来,之后慢慢钻研。每当这个时候,邓名常常还会把卫士也都喊上,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一起讨论。
几个将领各有各的骑兵心得,战术也有很大的差别,甚至彼此看不上。即使是刘体纯和袁宗第这样关系亲密的朋友,尽管他们的战术都来自于闯营,但私下里也都认为自己的战法更妙,若是邓名拿着袁宗第的战术询问刘体纯,对方肯定会建议他不要再研究袁宗第的战术了,全盘学习他刘体纯的先进方法就是。在邓名看来,可能也就是爆破这种新型的军事技术,大家还会开诚布公的进行探讨,但估计很快也会各自发展,形成多个门派,各有各的花招绝活——邓名并不知道其实现在袁宗第、刘体纯等四将对爆破技巧已经有所藏私了,原因既有这个时代上信息传输不便的原因,也是封建军队中各个派系自然而然的行为。
遇到李来亨后,邓名发现小老虎也有相似的自负,李来亨认为他对骑兵、步兵的协同战术是闯营最正宗的嫡传,袁宗第、刘体纯他们虽然是李来亨的叔伯长辈,但绝不能代表闯营一脉的最高军事水平。
在与卫士们探讨各种闯营战术时,周开荒是最坚定的拥护者,他认为袁宗第的各种手段尤其精妙,而赵天霸就多有不以为然之处,常常引用西营晋王系的一些战法来攻击闯营的思路。邓名卫队中人数最多的是旧川军系,这个派系的首领李星汉认为:在战术方面,无论是周开荒还是赵天霸都摆脱不了一贯的流寇作风,其它战术,比如步、骑的配合,李星汉认为邓名最应该相信的是川军的经验,毕竟这是正规战术,在堂堂对阵方面,川军的方法显然要比流寇的野路子要强很多。
为此李星汉和赵天霸、周开荒常常争得面红脖子粗,当着邓名的面大喊大叫,这是大明官兵三百年的沉淀积累,是价值连城的知识财富。
李星汉的话虽然引起了邓名卫队的一片嗡嗡喝彩声,但也导致赵天霸和周开荒同仇敌忾,周开荒立刻冷嘲热讽:三百年的沉淀积累,被闯、西两营打得满地找牙,这么没用的知识不要也罢;而赵天霸则挖苦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坚持传统的明军都被鞑子消灭了,现在剩下的都是闯、西两营的人马。
最后还是邓名出来打圆场,同时严禁互相批评——邓名发现如果允许互相批评,最后就会变成无休无止的互相贬低,各个派系的人都会拿着显微镜(如果他们有的话)去寻找其他派系战术上的缺点,然后进行无限放大,上纲上线,以偏概全,称其为一钱不值;而在维护本派系战术时,即使明知是错误也要坚决捍卫,强词夺理,极力狡辩,一定要把本派系的理论说成是完美无缺……虽然夔东众将和这些卫士都不是文人,但邓名发现他们给本派系战术文过饰非的本事其实一点儿也不差。
因此邓名的战术研讨会,只研究各派的共同点,绝不涉及差异点。任何理论或是思路,邓名觉得只要能被各派都采用,那就说明有合理之处——当然如果与科学相违背,可以被证伪的共同点,比如类似和尚能导致火药威力大增之类的,邓名也毫不犹豫地摒弃。
突击涉及到骑、步战术,邓名发现各派似乎都讲求一个配合问题,就是骑兵和步兵原则上要协同作战、互相掩护。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明军四川系、西营晋王系以及闯营各个系统都给出了大量例外情况。很难验证这些例外的正确与否,因为一旦讨论到这种理论差异,卫士们就会发生激烈的争论,并且都是对人不对事的态度。即使同属川军系统,李星汉阵营内部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而且水火不容。因此邓名只能认为,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把步、骑协同视为最重要的作战原则,具体战术应该围绕着这个中心来实施。
今天邓名就抱着这样的打算,在进攻前他宁可牺牲一些马队的袭击突然姓,也要保证步兵的跟进速度。而在马队杀入敌营后,明军的骑兵屡屡回头,协助己方步兵作战。每一个明军骑士都睁大眼睛,在战场上寻找着正在组织起来的敌军。如果发现这些抵抗核心正在明军步兵前方形成,明军骑兵就会立刻发起攻击,与本方步兵两面夹击,在其尚未形成前就予以摧毁;而如果是在明军骑兵眼前形成,那就可以稍微放一放,邓名认为明军几十名骑兵的最主要工作不是独自击溃、消灭全部的敌军,而是保证明军的步兵能够不断前进,顺利压倒对手。
在骑兵的配合下,明军步兵的进展很快,零星试图进行抵抗的清军,不仅要面对人数处于绝对优势的明军步兵,而且马上会受到背后的骑兵突袭。每次看到有清军军官模样的人,在声嘶力竭地聚拢身边的士兵时,明军骑兵就会把他当作重点目标,尽快赶来攻击,在这些清兵形成团体前就将其打散。
明军锋线向前推进的时候,后面的步兵正在和残敌交战。与骑兵不同,步兵的行动邓名并没有进行太多的规划,总的设想就是喊一声,然后全军发起冲杀。这个思路和在长江边伏击谭弘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浙军现在的情况和那时邓名身边的军队也差不多,缺少武器、装备和军官,而且战斗经验比那时的明军还不如。
由于地形、敌军的缺乏防备、还有邓名的表率作用,今天浙军发起进攻时的速度倒是要比伏击谭弘那次强,但冲进敌营后的表现则相差不多。前面的浙兵勇猛突进,紧紧跟在骑兵的后面,甚至没有时间去检查那些抛在后面的营帐中还有没有敌人;后面的明军士兵冲进敌营后,就开始撩起帐篷检查是否还有残敌。随着锋线迅速向前推进,跟进的明军也发现了越来越多落在锋线后的敌人。
明军就开始与这些敌人交战,再后面的一些明军上来帮忙,还有一些则完全没有把这些散兵游勇放在心上,挥舞着棍棒,高呼着向前追赶锋线去了。眼下的形势就是,前锋继续高速推进,后方也发生了大规模的混战,进入营地后,浙军的将领们迅速失去了对部下的控制能力,他们只能对局势自行作出判断,或是招呼身边的士兵继续突进,或是停下来收拾躲藏在帐篷中的敌兵。不管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些将领能够控制住的士兵数量都在迅速地减少,很快他们能够指挥的部下就仅限于他们视野所及的范围内。
由于不知道敌军的中军帐位置,所以邓名今天并没有计划突袭敌军首脑,他原本估计清军很快就会开始形成抵抗线,阻挡明军锋线的快速推进,随着明军锋线受到阻挡,更多的清军得以组织起来,进一步减缓明军的推进速度。邓名认为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局面,尤其是他强调过,骑兵今天的第一任务是掩护步兵。
战前的研讨中,明军军官们都认为这条抵抗线会把明军远远地挡在清军的中军帐外。假如清军主将的帐篷位于营地正中的话,乐观估计,明军能够顺利突破三分之一到一半距离的外围营地。这个时候清军将领的亲卫应该就已经披甲赶到参战。浙军缺少兵甲,这些装备精良的将领亲卫能够争取很多时间,让清军的防线得以组织起来,最后形成一道坚固的战线,把主将大营保护在身后。
因此战前明军也是尽可能地展开,形成更大的包围弧圈,希望能够让清兵的抵抗线变成一个凸出的弧形。等形成僵持后,明军的骑兵当然就不再可能轻松突入敌后,然后与步兵前后夹击敌军,那时明军的骑兵就会从两翼包抄,力求把清兵包围起来,或是给敌方施加足够大的压力,迫使对方主动后撤,给明军以趁胜追击的机会。
但出乎邓名意料的是,清军的抵抗线迟迟没有建立起来,现在明军的锋线已经横扫整个清军营地的三分之一,清军的抵抗依旧显得十分凌乱,面前没有一道坚固的战线,而是松散凌乱的一团团敌人。虽然这些抱团的敌兵已经有了一定的组织,但总体上依旧是各自为战,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缝隙,明军的骑兵依旧可以从有组织的敌兵身边突入,把零散的敌兵追得亡命奔逃不敢回头,然后转身协助步兵攻击那些成团的敌兵。
由于清兵没有组成抵抗线,明军的弧形包围圈也形成不了,混战的局面让前后明军愈发脱节。很多明军士兵在消灭了帐篷里的敌人后,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他们的盔甲穿上,其他的明军士兵看到了,也顾不得追赶锋线,而是四下寻找兵器和盔甲,起码要把手中的棍棒换成一把钢刀。
这时邓名已经越过了清军营地的中线,在营地中心位置,邓名才刚刚看到几个披着盔甲出来应战的清兵,这几个屈指可数的甲兵军服也很乱,头盔好像都有些歪,显然是匆匆系上的。看到这些甲兵后,邓名犹豫了一下,放弃了直冲进去,寻找对方主将踪迹的冲动,而是按照事先的计划绕过清军营地中心,继续向前扰乱敌营——既然局面已经如此混乱了,那就让它变得更混乱一些吧——邓名感觉眼下的局面越来越像是伏击谭弘时的场面,两军都杂乱无章,那这个时候如果能够驱散更多的混乱敌军,明军最后就是依靠人数也能压垮对手。
纵马从一个营帐前驰过时,有一个清兵从里面撩帐而出,邓名马剑挥落,那个敌人应声向后倒去。邓名注意到被杀的敌人虽然没有披甲,但穿着上好的马靴,应该是个军官之流。现在已经深入到清军营地的中心地带,周围很多营帐可能都是属于军官或是亲兵所有。在这一片大乱中,邓名还听到好像有女人的惊呼声。
很快邓名的怀疑就得到了证实,继续向前冲击的时候,他的坐骑差点就撞上了一个女子,这个女人刚刚从一顶帐篷后面钻出来一半。邓名的战马贴着她的额头冲过去,当时邓名的马剑就举在空中,见到人影后本能的就要斩下,但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女子的长发,还有她仰起的面孔。
是个年轻的女子,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对视,邓名还是从她眼中看到强烈的恐惧和泪光,也看到这个刚从帐篷中爬出一半的女子,已经露出来的上半身是赤裸的。
……
战斗前后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结束的远比明军预想的要迅速,清将在中军帐进行的垂死挣扎,也没能坚持多长时间。
“这些鞑子是扬州绿营,五天前刚到的南京,他们到的时候延平郡王已经退兵了,得知芜湖有警报后,就从南京出发,要赶去上游方向。”审问过俘虏后,邓名把众将召集到一起,给他们介绍情况:“他们本来就是要去对付我们的,结果在这里被我们打了。”
这些绿营希望能够乘船去芜湖,但是水师刚运送另外一拨绿营去上游,一时没有船只,他们就在大胜关扎营,想等水师返回再说,省得自己走路。
“扬州绿营有一千二百披甲,大概是我们甲兵的两倍半,营中有一千五百辅兵,其中三百是到南京后郎廷佐拨给的。今天我们消灭了两千左右的鞑子,逃走了六百至七百……俘虏供称他们有二百匹军马,其中一百匹战马,现在我们缴获的数字是一百八十八匹,剩下的可能是被逃兵带走了。”现在浙军正在清点缴获,虽然逃走了几百清兵,但他们的盔甲大多没来得及带走,邓名估计缴获数差不多也该是这么多:“这是一支比较强大的绿营,所以南京才会派他们去芜湖,无论是要防备还是伺机夺回安庆,都能起大作用,至少要比在黄池拦截我们的那些地方绿营要强大得多。”
停顿了一下,邓名对众人说道:“在黄池堵截我们的绿营鞑子,可能也就几百披甲,肯定没有骑兵,但我们与他们交战,就算侥幸得胜也会伤亡惨重;但今天消灭了扬州绿营,我们却是易如反掌。这就是有备和无备的区别,有备即使兵力弱小,一样能让强敌忌惮;无备,便是兵强马壮,也不堪一击。诸位,将来我们领兵,便是在安全的地方,也万万不可忘了修营墙、挖战壕,就是每天少走点路,也不要疏忽了工事,以致追悔莫及。”
众人纷纷应是,只有穆潭想起闽军的十几万精兵强将,偷偷地叹了口气。
战后明军还发现了不少妇女,其中不少都是镇江人。郑成功撤退后,清军“收复”镇江、瓜州等地,管效忠、蒋国柱就以光复城市为名,把城中的妇女赏赐给军士,扬州绿营适逢其会,也分走了一批。江南提督管效忠和巡抚蒋国柱,在尾随郑成功东进的路上,就把镇江、瓜州等地的妇女卖掉,然后又把无锡等新光复的城市的妇女掳走;现在他们在苏州,打算等离开苏州时再把这些妇女也卖掉。清军每过一处,后面就有大批的“光复”城市的百姓跟来,在城市里贴满榜单,寻找被掳走的妻女,想花钱赎回亲人。
扬州绿营本也打算照此办理,但南京是省城,又没有被郑成功攻陷,自然谈不上收复,所以不允许客军掳掠,扬州绿营就打算把这些女子先带去芜湖,在开战前卖掉,等收复了安庆后,可以再掳掠新的,这些女子最后也会在南京或是扬州出售。
听完了这些女人的遭遇后,邓名只是摇头叹气,下令为她们建立一个女营,不许士兵前去搔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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