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迷彩服的人

书名:短篇小说选集(三) 作者:全本小说屋 字数:6394

长桥市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迎春”高级宾馆。昨天晚上,这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夜里十一点光景,宾馆里来了一个军人打扮的人。此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黄绿相杂的迷彩服,手里提着一个特制的拉链黑皮箱。他走到服务台前,把头一伸:“同志,有床位吗?”
当班的服务员叫王莉莉,她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犯超疑来:说他是军人吧,却蓬头垢面,没有军人的仪表;说他不是军人吧,可又戴着领章、帽徽。王莉莉问道:“有证件吗?”
“有!”这人将证件递了过来。王莉莉接过一看,是军人通行证。上面写着,某某同志,由某地经某地,至某地,落款是某其部队。盖有鲜红的大印,清消楚楚,不容置疑。
王莉莉把住馆登记簿递上去,那人“刷刷”几下就填好了。然后一边将登记簿递给王莉莉,一边说:“同志,我要两个床位!”
王莉莉朝登记簿上香了一眼:“你不是一个人吗?”
“是—个人。”
“那要两个床位干什么?”
“我还有一个人。”
王莉莉不高兴了:“你这人说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
他声调很高:“可我说的都是实话!”
王莉莉想:这就怪了!“你的通行证上明明只写了一个人呀!”
“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跟我一起来的。”
“他人呢?”
他沉默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了:“请你不要问好不好!住一个床位付一个床位的钱,住两个床位付两个床位的钱。我要两个床位!”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执行任务!”
他的话硬得很,王莉莉不好再问了。她知道,军队里总有一些机密的事,是不能跟一般人讲的。爸爸1947年参加革命,每次出去干什么,从来都不告诉妈妈;妈妈问,他就说:“执行任务!”王莉莉口气缓和下来,说:“大间只剩一个床位了,还有一个小间是两个床位的,只是价格高一点,住不住?”“一个床位多少钱?”“15元。”“住!”王莉莉便将房间号码登记上,递上一把钥匙,告诉他说:“三楼304号房间。”那人接过钥匙,提上黑皮箱,就上了楼。
王莉莉朝门口看了半天,也没见有人进来,心里不禁又涌上了一团疑云,她想上三楼看一看那个穿迷彩服的人,到底跟什么人住在一起,于是就提着一瓶开水上了楼。
王莉莉来到304号房间门口,见里面灯是亮着的,听了听,果然有说话的声音,“……你说过,要找个高级宾馆住住,痛痛快快地喝它个一醉方体。今晚,咱俩不醉不散。来,干!”“当”碰杯声,“嗞溜”酒液入肚。王莉莉敲了敲门,里西发问:“谁?”王莉莉说:“我。”“干什么?”“送开水。”“进来!”
门没上锁,王莉莉一推就进去了。她把水瓶放到桌上,用眼角把屋里扣了一遍。靠墙双人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两瓶起开了盖子的罐头盒,一瓶是午餐牛肉,一瓶足涵炸带鱼,摊开的牛皮纸上还放着一只撕得七零八碎的烧鸡,两边各放了一双筷子,一只茶杯,茶杯里都斟满了酒。穿迷彩服的军人坐在外边的沙发上,脸喝得通红,里边的沙发上却是空的。四周没有人,洗脸间的门是开着的,灯亮着,也没有人。
王莉莉好生奇怪,明明听到穿迷彩服的军人在跟一个人说话,怎么就不见那个人呢?是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可能,房间就那么大。是跳窗逃跑了?也不大可能。王莉莉进门的时候,窗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插销。那么那个没露面的人到底到哪儿去了?这个穿迷彩服的古怪人真是军人吗?他究竟来干什么?
王莉莉从304号房间走出来,越想越觉得可疑。12点交过班,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一夜翻来复去的,不觉天已亮了。想起昨晚的事,越想越不对劲,她赶紧坐起来,穿好衣服,走进值班室,拿起电话,接通了公安局。
公安局正在值班的是一位青年侦察员,名字叫钟成。钟成接到王莉莉的报告,立即联想到昨天公安局接到部里一个通报,说是附近某县银行被盗,罪犯已携带巨款潜逃。这个形迹可疑的人与那个潜逃罪犯是否有关?他放下电话,迅速穿好衣服,来不及向局领导报告,就骑上摩托车飞驰而去。几分钟后,到了宾馆门口,他跳下摩托,直奔一楼值班室,王莉莉正等着他。
听罢王莉莉的详细报告,钟成以一个公安人员特有的警觉,推断这个穿迷彩服的军人很可能是个假军人。现在冒充军人、高于子女作案得事屡见不鲜;即使是真军人,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作案的可能。否则他说话为什么前后矛盾,令人费解?为什么又把他的同伴藏起来?会不会这就是那个携带巨款潜逃的罪犯;为了逃避追捕,化装成军人,深夜潜到宾馆里来,与他的同伙接头、销赃?他手中提的那个黑皮箱里,会不会正装着大量的人民币?有可能,很有这个可能!想到这里,钟成就象一个士兵在战场上听到冲锋号,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他是一个公安战士,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打击敌人,这是他的责任,他绝不能让一个罪犯从他的手下溜掉。
他决定先到304号房间去看一看。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他叫王莉莉借来一套男服务员的服装换上,然后提上开水瓶,拿着一串钥匙,向三楼走去。
五月份夜短昼长,天亮得早,住馆人员大部分还没有起床。少数要赶早班车或要出去办事的人起来了,有的在收拾东西,有的在洗漱。服务员在拖地板,往房间送开水,动作都是轻轻的.钟成好象生来就当过服务员,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向304号房间走去,将钥匙轻轻插进锁眼里一拧,一推门就进去了。他若无其事地将水瓶放到桌上,用眼光瞥了一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外边床上睡着一个人,从床前椅子上放着的衣服看,这就是那个穿迷彩服的人,他已经醒了,正翻身要起床。里边那张床上被子是铺着的,人却不在了。黑皮箱放在被子上面,拉链上了锁。钟成从304号房间走出来,在水池旁找了一个拖把,一边在走廊上拖着地板,一边监视着房间内的动静。
不一会,里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大概是在洗脸刷牙。停了一会,门开了,那人走了出来,仍然穿着迷彩服,提着黑皮箱,顺着走廊向楼下走去。钟成赶紧放下拖把,从后面跟了上去。到了一楼,那人走到服务台前,放下皮箱,将钥匙递上去,说了声“我走了”,就提起黑皮箱走出了大门。
钟成立即冲上去,对王莉莉说:“我要盯住他,你赶紧帮我向公安局挂个电话.”说罢就尾随着那个人走了出去。
那个穿迷彩服的人在大街上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象是在寻找接头人的门牌号码。走过一个邮电所时,他突然站住了,然后一转身就走了进去。在齐胸的墨绿色柜台前,他将皮箱放好,掏出一分硬币,买了一张电报纸,“刷刷刷”写上几行字递了过去,接着就付钱,然后提着皮箱出来了。钟成迅速走到柜台前,掏出工作证在服务员面前一亮,要过那人的发报底稿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河南古都市34567我与07明日8时到达
钟成一惊:此人居然与外省也有联系,而且还有代号,看来这是一个很大的犯罪团伙。他立即走出邮电所,在纷乱的人群中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穿迷彩服的人。大概那人并没有发觉有人盯梢,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
就这么一直来到了火车站。那人照直走进了车站售票处,朝着“北方”售票窗口走去。窗口前排了好长的一条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前挤。马上就有人发话了:“喂!自觉点!”“解放军应该有觉悟!”有人干脆教训说:“当兵的,有什么了不起!排队去!”他根本不在乎,回过头来把眼一瞪:“嚷什么!排队?打越南鬼子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你们去排队呀?”钟成想:这人肯定是个惯于冒充的老手。可这些毫无警惕性的旅客,竟轻易地被他的话镇住了。前边的人让了让,他走到窗口前,把钱递进去:“古都市,两张!”钟成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又是一个“两”!钟成从侧门进售票室,买了一张与他同车厢的座号票。
列车停在月台前,旅客们已排好了队,等候检票进站。穿迷彩服的人站在人群中间,前后都没有穿军装的,他的另一张票是给谁买的呢?或许他的同伙穿着便装正站在他的身边?他的前边是一个老太婆,牙齿已经掉光了,瘪着嘴。是这个人吗?不可能。他的后边是位姑娘,擦着口红,描着眉,一副港台小姐的打扮。是这个人吗?不敢断定。
旅客们检票进站了。钟成按座号票进了8号车厢;看见那个穿迷彩服的人正站在过道里,背靠着墨绿色胶皮椅子的边缘,黑皮箱就放在他身后38号座位上,紧挨着的39号座位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瘪嘴老太婆。钟成暗吃一惊:难道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婆,竟会是他的同伙?难道昨天晚上睡在三楼304号房间的那个幽灵一般的人就她?而且她还会有这么火的本事,能从三楼的窗口跳下去?或者这个老太婆干脆就是化装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呜—一”列车拉响了汽笛,慢慢启动了。只见穿迷彩服的人站了一会,就在过道里坐了下来,他把头往膝盖上一搁,就睡开了觉.他的瞌睡也真大,就象一百天没睡过一样,走道里人来人往,磕磕碰碰,竟丝毫不受影响,而且还响亮地打超了呼噜。谁也搞不清他是真睡,还是假睡.过往的旅客不乐意了,难听的话也跟着出来了:“这人是怎么回事?有座位不坐,却偏偏让皮箱占着。”“哼!我看神经恐怕有点不正常。”
这时走过来一个男青年,皮夹克,牛仔裤,火箭鞋,大鬓角。他嬉皮笑脸道:“解放军艰苦奋斗惯了,享受不得。哥们站着腰痛,借个位子坐一下。”说完,便挨着皮箱坐了下去。
这时候,只见那个穿迷彩服的人“蹭”地跳了起来,大声喝道:“你给我站起来!”卷头发故意装傻道:“站起来?站起来千吗?噢!你是要我站起来把皮箱放到货架上,免得坐着不舒服?行行行,咱现在就站起来。”说罢,提起皮箱就要往货架上放。
穿迷彩服的人怒不可遏地命令道:“你给我放下!”“放下?放下干吗?噢!你是怕累着我,要亲自来放。行行行,咱现在就放下。”
穿迷彩服的人用手将他往外一拨拉:“你给我滚一边去!”卷头发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脚:“哎哎哎,你解放军怎么打人啦?”他捋着袖子、晃着拳头迎了上来,“咱哥们的拳头也不是吃素的。”
穿迷彩服的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少来这一套,老子连越南鬼子都不怕!”卷头发讥讽道:“打过越南鬼子有啥了不起,炮灰而已!”
穿迷彩服的人浑身一震,脸色涨得通红,眼球似乎要爆出来,他捏起拳头,哆嗦着嘴唇说:“你,你,你再说一遍!”卷头发不甘示弱,冲着他又喊了一声:“炮灰!”“你?”他眼里冒火,一拳打出去,可半道上又突然收了回来,“嗨”一下子砸到座椅靠背的棱角上,手破了,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
这时,只见穿迷彩服的人用那只滴着鲜血的手,“刷”地一声将黑皮箱的拉链拉开,颤抖着从里面捧出一个用红布裹着的方匣子。他轻轻地将红绸布层层揭开,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只骨灰盒!
穿迷彩服的人仰起头,揪心撕肺地大笑着:“炮灰?哈哈哈,这就是炮灰!来呀,你来坐呀。你是人吗?你还有良心吗?你能坐得下去吗?!”
这时,只见他脸色变得煞白,豆大的虚汗从额头上直往下淌,身体在颤抖着,越来越激烈。突然他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可两只手还是紧紧地抱着骨灰盒不放。
整个车厢都震惊了。卷头发一见苗头不 对,悄悄溜走了。人们纷纷围过来,关切地问道:“解放军同志,你怎么啦,不要紧吧?”有人上来为他抹胸捶背,有人调好了一杯糖水递了上来。穿谜彩服的人接过糖水喝了一口,情绪才慢慢镇定下来。一些好奇的青年便开口问道:“解放军同志,您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他沉默了一下;说:“好吧,我告诉你们。”
原来他叫魏保国,他有一个战友叫武志军,两人今年都是19岁。去年他俩一起从乡下入伍,分在—个班里,后来又一起开到前线。临战前的那天晚上,两人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他们都不会抽烟,却买了两包“大重九”,坐在一起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魏保国问武志军在想什么,武志军说,他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大城市,打完仗以后,一定要到大城市去好好逛一逛,找一处高级宾馆住上一宿,再买上一瓶好酒,喝它个一醉方休。魏保国又问他还想什么,他沉默了半天,说是想妈妈,想得特别特别……厉害。说着,说着,两个人的泪水都不知不觉出来了。他俩都是妈妈的独生子,万一牺牲了,妈妈会是多么地伤心啊!魏保国说:“志军,我万一回不去了,你看在我们战友一场,一定要多去看望看望我的妈妈,她看到你,就一定会想到我。”武志军说:“你放心。你光荣了,你妈就是我妈,我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我要是光荣了……”魏保国接过来说:“你妈就是我妈,我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武志军高兴地一把将魏保国搂住:“那我们就是亲兄弟。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不要紧的!”他俩仿照古人的样子,对着月亮磕了头,结拜为生死兄弟,并把自己的母亲托付给对方。
凌晨两点,部队出发了。他们连是团里的突击队,他们班是连里的尖刀班。魏保国是班长,他把班里每一个战士都编了号,武志军是07号。战斗打响了,他们猛虎一般向敌人阵地扑去。武志军一直冲在头里,一连消灭了十几个敌人。就在这时候,一发炮弹在武志军身边不远的地方爆炸了,他的左胳膊被一块弹片击中,整只胳膊差点儿被炸飞,只连着一点皮,他仍不顾一切地单手端起冲锋枪,将枪托抵住胸部,向敌人猛烈射击。突然,他发现一个敌人正在瞄准班长魏保国,而魏保国正在拚命向敌人射击,毫不察觉。武志军喊了一声:“保国!”一下跳到魏保国的身边,用身体一挡,端起枪对准那个敌人就是一梭子。敌人倒下了,可他的胸部也中了敌人的一颗子弹。部队很快就占领了阵地,魏保国跪在奄奄一息的武志军跟前,哭着说:“志军,你为什么要这样啊?”武志军微笑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已经伤……伤了,不……不死也是残…残废,应该留……留下你……”“不!志军,”魏保国又伤心又动情,“志军,你不会的!你要挺住,我们一定要把你抬下去抢救…”可是,只抬到半道上,武志军就牺牲了。
魏保国说到这里,声泪俱下,他用手在骨灰盒上抚摸着,哭道:“志军,我真后悔呀!我不应该给你编那个不吉利的07号,想不到这个07号竟成了你骨灰盒的编号。我真该死呀!应该死的是我,而不是你,是你救了我这条命啊!”
车厢里一片唏嘘声。魏保国紧紧地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嘴里喃喃自语道:“志军,当初你是鲜蹦活跳地和我一起上前线的,你今年才19岁呀!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总觉得你没有死~真的,我带你去住高级宾馆;吃饭,我给你留一双筷子;睡觉,我给你留一张床位;买票上车,我也要让你舒舒服服地有—个座位…”说到这儿,魏保国再也忍不住了,眼泪象开了闸的谁,而下。他抬起头,激动地喊道:“同志们,我们这节车厢里,难道不应该有他一个位子吗?他没有死啊,你们相信吗?他真的没有死!”
一个戴着大学校徽的姑娘,擦着眼睛对魏保国说:“解放军同志,我们相信……相信……他真的没有死……他永远不会死!”
一位解放军走过来,庄重地向魏保国敬了个军礼,说:“好战友,武志军就在我们中间,他空该有个位子!来,让武志军同志到我的位置上来坐!”说着,就伸出双手,要捧骨灰盒。
瘪嘴老太婆站了起来:“我的位子……本来就是志军这孩子的……是这位解放军见我没有号票……让我坐的,……现在还是让他……到这里来坐……”
“不!还是到我这里来坐吧。我要下车了。我的位子就让给武志军同志坐:”说话的是钟成,此刻他只觉得一殷热血涌上心头,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要立即赶回去,把这一切向局里汇报,并且还要告诉王莉莉,告诉迎春宾馆的同志们,告诉他所认识的所有的朋友们。
这时候,整个车厢里一片肃静,“武志军刀的名字从车厢头一直传到车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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