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金记

书名:短篇小说选集(三) 作者:全本小说屋 字数:6264

前清时,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有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在南京复成桥旁走来走去。这人叫薛永,原籍宝应,因家乡遭受水灾,父母姐弟全失散了,只剩下他孤身一人,飘流到这南京城街头,成了叫花子。这一天,他讨不到吃的,正饿得头昏眼花时,忽然看到一只叼着一块烧饼的小花猫。他急忙追了过去,想从猫嘴里夺下饼来充饥,小花猫惊得钻进了一个水道洞里去了。薛永追到洞边,伸手到洞里去掏,结果饼没掏到,却摸到一个很沉很沉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只大元宝。薛永顿时怔住了,心想:呀!这难道是我薛永时来运转,老天爷赐给我的?有了这么多银子,去开个小铺子,再也别愁吃穿了。但是又一想:不对!这么多银子放在这里总是有原因的,假如是人家失落在这里的,我拿走了,那失落银子的咋办?俗话说:横财不富命穷人。我虽穷,但也不能做损害别人的缺德事!银子我不能拿走,还是放回原处吧。但又一想,也不妥,万一被别人拾去呢?他左想右想,最后决定抱着银子坐在桥边的一块石头上,等丢银子的人来。
不一会,只见一个老头扭住一个青年,一边嘴里骂着,一边走过来。这两人果然是来寻找银子的。老头叫任品三,是康大绸店的老掌柜;那青年是他店中的小伙计,叫蒋相。这个蒋相是个偷窃嫖赌俱全的浪荡子,有一天他赌输了,就偷偷到店中,撬开银柜,偷了五百两银子,结果被人发觉了。现在老掌柜是押着他来寻银子的。蒋伙计伸手到水道洞中一摸,银子不见了,顿时“哇哇”叫起来。老掌柜气得一把揪住他要往官衙拖。
薛永从他们的对话中已听明白这银子是他们的。他连忙走到老掌柜身边,说:“老丈,不要着急,也不必送这位仁兄去见官,银子在这里哩。”边说边把银子递了过去。老掌柜接过银子,不禁上下打量起薛永来。他想:这后生真了不起,他身沦乞丐,尚能拾金不昧,足见其德操之高尚!于是,老掌柜就把薛永请到店中,设宴款待,经过询问交谈,老掌柜决定把薛永留在店中,而把那个偷银子的蒋伙计辞退了。
举目无亲、沦落街头的薛永,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安身之地,他很快就得到了老掌柜的信任。有一天,他出去收帐,正好从复成桥走过。突然听到桥下有个乞丐倒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哭喊救人。薛永急忙过去一看,愣住了,原来这乞丐就是那个被辞退的蒋伙计。这个蒋伙计自从被辞退之后,更是成天泡在赌场、酒店里,没多久连行李衣裳都典当光了,终于成了叫化子。这天他荡到复成桥下,碰巧看见一只小花猫钻进水道洞里,他猛地眼睛一亮:呀!这洞里会不会又有元宝!他忙追到洞边,朝里一看,只见里面黄澄澄的。他开心地想:哼,那准是金元宝!于是伸手到里面去掏。谁知元宝没掏到,却被盘在洞中的一条蛇咬了一口,疼得他倒在地上乱滚乱叫起来。恰好被薛永撞见了。当叫花子是个啥滋味,薛永是有切身体会的。他急忙把蒋伙计背到医生那里,给他治了伤,又摸出自己的薪水,递给蒋伙计,说:“蒋仁兄,你别再贪吃乱赌了,我给你些银子,你快点回家乡找个事吧。”蒋伙计接过银子走了。
由于薛永办事勤恳,为人笃厚,店里的伙计们都很尊重他,老掌柜就更欢喜了。这天晚上,老掌柜从朋友家吃酒回店,边走边想着薛永来店后的表现。他为自己物色到这样称心的助手,不禁高兴得哼起小调来。正哼着,突然听到“救命呀”一声大叫,他猛地一惊,上前一看,只见有个三十开外的男子,正在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往一座小平房里拉。那姑娘一面拚命挣扎着,一面叫喊救人。老掌柜感到奇怪,就上前问道:“黑灯瞎火,男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那姑娘说:“小女子家住城南钓鱼台前小巷内,叫周玉英。今天和母亲去看望姨母,不料途中母女走散迷了路。街上遇到这个货郎刘五,我见他是熟人,他说叫个轿子送我回家,谁知他却把我抬到这儿来,强拉我进屋,还口出污言,调戏我!”刘五说:“别听她胡说,我是看天色已晚,我又累了一天,就让她今晚到我家和我老母住一宿,明天一早送她回家,谁知她却叫嚷起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掌柜问周玉英在哪儿遇到刘五的,玉英说了那儿的地形,还说有个大宫殿。老掌柜一听,对刘五说:“那是万寿宫。从那儿到钓鱼台,怎么会绕到这儿来?而且从那儿到钓鱼台的路程要比到这儿近,这分明是你存心不良,故意诓骗良家女子。走!我们见巡丁去!”刘五一看自己的诡计被拆穿了,慌得脚下擦油溜了。
老掌柜见刘五溜了,就安慰玉英说:“姑娘,你别急。我老汉派个极诚实可靠的人送你回家。”说完就把玉英领到店中,叫来薛永,命他送玉英回家。
薛永奉了老掌柜之命送玉英上路。他手里提个灯笼走在前面,玉英紧紧跟在后面,两人默默地走着。当他们走到黑廊大市时,突然从黑暗处窜出一个人,挡住去路。这一下把玉英吓得惊叫起来;薛永以为遇上拦路抢劫的,也吓了一跳。他定神一看,原来是蒋伙计。薛永这才放心地说:“蒋仁兄,你还没回家乡,怎么又弄成这般模样了?”蒋伙计“嘿嘿”一阵冷笑,然后一手插腰,二手点着薛永的鼻子,说:“好个薛花子,你装得倒象个君子,原来暗中在干着拐骗妇女的事。今天被我蒋大爷撞见了,怎么样?你准备出多少?不然就去见官!”薛永说:“蒋仁兄休要乱说,他是周家小姐,因探亲迷路了。她家住在钓鱼台,我是奉老掌柜之命送她回家的。”蒋伙计又“嘿嘿”冷笑说:“我看是送她去钓鱼巷吧,至少能卖这个数。”说着伸出了三个指头。由于蒋伙计越说越不象话,而且又动手动脚起来,逼得薛永和周玉英发起怒来。于是一方要走,一方缠住不放,三个人便扭扯起来。薛永气恼地用力推了蒋伙计一把,蒋伙计顺势躺倒在地耍起赖来。薛永说了声“别理他”,拉起玉英飞快地跑了。蒋伙计见他们走了,也连忙爬起来,悄悄跟踪在后。
薛永和玉英一口气奔到周家,推门进去,只见堂屋里围了许多邻居。玉英的母亲吕氏正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女儿呢!:玉英急忙叫了一声:“娘!”便扑上前去。吕氏一见宝贝女儿好端端地回来了,顺势把女儿搂在怀里,破涕为笑了。薛永见玉英母女已经团聚,他怕多耽待下去,人家如果要给酬谢,那就难办了,反正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便悄悄地走了。
谁知事隔一天,店里有个小伙计对薛永说:“出事了,出事了!前天那个姓周的姑娘上吊自尽了!”薛永一听,惊得两眼发直,他想:前天晚上送她回家时,母女俩还欢天喜地的,怎么会突然自寻短见呢?老掌柜听了也感到惊奇。于是,就叫薛永去打听打听,究竟是真是假。
周玉英果然上吊自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前天晚上薛永悄悄离开周家之后,街坊就沸沸扬扬议论开了,说什么:“年轻男女黑夜同行,能有啥正经事做出来? ”吕氏听了这些议论,心里也犯起疑来:是呀,那男的怎么连话也不说一声,就悄悄走了?越想越不是滋味。正想叫女儿出来盘问盘问,忽然有人敲门给玉英送来书信。吕氏接过书信,拆开一看,顿时气得手脚冰冷,浑身发抖。马上叫出玉英,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贱人,竟干出这等好事!”边骂边怒气冲冲地把信朝玉英脸上一掷。
玉英被母亲骂得莫名其妙,她拾起信,只见上面写道:
玉英小宝贝:
昨晚欢虽片刻,幸实三生。义承赠银簪一支,作为纪念,感激不尽;尚望再订新约,重叙旧欢,盼即之至。
此候
妆安!
情弟 薛 永上
玉英看了这封信,几乎厥倒。她哭着对吕氏说:“女儿实无此事,那薛相公也非油滑之人,不会干这种事的。定是奸人挑唆。母亲,你怎么就信以为真了?”吕氏说:“那你头上的银簪呢?”“这个……昨晚行路匆匆,不知失落到哪儿去了。”“哼,恐怕已落到你情夫那儿去了!”“母亲,难道你还信不过自己的女儿?”“人大心大,我管不住你了,只是我们周家世代清白,行为端正,今天被你败坏了门风。我宁可不要女儿,也不愿落人笑话。你给我滚!”吕氏说完,气咻咻地进房去了。
这下可苦坏了玉英姑娘。她知道这是奸人诬害,但却有口难辫。她边哭边想:外面传得这么难听,叫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这样还有什么脸去见人?一时想不开,便解下罗带上吊了。
吕氏过了气头,想想自己不问青红皂白,把话说得这么绝,万一女儿脸短受不了,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想到这儿,她就走出来叫玉英,可是连喊几声,不听答应;慌得她奔到女儿房里,推门一看,女儿已高高吊在梁上了。哎呀!她惊得急忙大喊救人。等邻居闻声赶来救下玉英,一摸,已气绝身亡了。这下吕氏悲恸得呼天抢地,悔恨自己一时糊涂,逼死了女儿。这时,又听有人说这祸是由那个薛永引起的,告他去。于是,在亲戚邻居的帮助下,吕氏草草办好女儿丧事,把棺材暂寄厝在毗卢寺内,就一张状子把薛永给告上了。
薛永听到这些情况,骇得几乎昏倒。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好心送人,却送出大祸来了!一时没了主张,便心慌意乱地急急赶回店,求老掌柜给拿主意。正走时,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掌,惊得他一跳,回头一看,又是那个蒋伙计。薛永厌烦地说:“你又来缠我做什么?”蒋伙计嬉皮笑脸地说:“哥又没吃的了,给几个吧。不过,这回不白要你的钱,我这有当票一张,贱卖给你。”“不要,不要!”薛永嘴里说着,还是从腰里摸出了五百钱,想把他打发走,可是蒋伙计仍旧死皮赖脸地缠住不放,缠得薛永没法脱身,只得拿出两吊钱买下当票,看也没看,就胡乱地往腰里一塞,忧心忡忡地回店了。
谁知他刚走到店门口,突然上来两个差役,问道:“你是薛永吗?”薛永一见公差,顿时紧张得声音颤抖地说:“小、小的是……薛永。”差役听了,说了一声:“有人告你了。”就不由分说地举起枷锁,往薛永头上一套,拉了就走。薛永骇得大喊冤枉。老掌柜在店内听到人声喧嚷,出来一问,才知是周大娘把薛永告上了。他又惊又气:天下竟有这种事?人家好心送她女儿回家;如今闹出事来,却来栽害无辜!他想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就急忙把店中之事交代一下,也匆匆赶到县衙去评理了。
薛永是江宁县差人拘捕的。这个县县令叫郑槌,是个只认银子不论理的贪官,他听到薛永一案同南京城有名富户康大绸店有关,暗自庆幸自己这回可以发笔大财了,于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把绸店老掌柜一起关押起来,并决定在毗卢寺设临时公堂问案。
几天后,人们纷纷去毗卢寺看县老爷问案。这时蒋伙计和刘五也跟着去看热闹,和他们走在-起的,还有一个商人打扮的老人,他们边谈边走,十分投机。
一阵堂威喝过,县大老爷升堂问案了。薛永全身戴着镣铐被押上堂来,可怜他有生以来哪见过这种场面,早吓得两腿哆嗦,灵魂出窍,只是嘶哑着喉咙,连声哭喊着:“大老爷,冤枉、冤枉!……”郑槌却冷笑道:“你以为当掉银簪就没事了?可你藏在身上的当票已经查获!你这偷簪、投书、逼死人命的罪是铁板定实的,何来冤枉?”
这时,有两个康大绸店的小伙计上堂,说了一件大家意想不到的事。他们说,前天晚上,他们曾亲眼看到过周玉英跑出来敲他们的店门,要求老掌柜救她。是他们叫喊打鬼,才把她吓跑的。
郑槌听了呵斥道:“岂有此理!周小姐睡在棺材里,怎么会出来?真是活见鬼!仵作,快去开棺查验。”一会,仵作紧张地回禀说:“老爷,周小姐的尸体巳变成老太婆了。”
郑槌一听,倒怔住了,他想:奇哉,怪也!他急忙跑到棺材前去看,翻翻白眼想了一会,突然登上公案,又莫名其妙地给薛永加了一条“图财盗尸”的新罪名。
这时,在一旁的老掌柜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说:“老爷,小老儿深知薛永为人,他拾到五百两银子都能分文不昧,怎么会偷一支银簪?又怎么会盗尸劫财昵?”不料郑槌听到这话,竟然怒不可遏地拍着惊堂木说:“薛永,你拾到这么多银子,为什么不交给我老爷,竟敢私相传授?这是目无官府,应罪加一等!”老掌柜还要申辩,郑槌又一拍惊堂木,喝道:“你们都是一伙,本老爷断定这都是你们康大的人串通作案。你这老板也跑不了!”接着,他便蛮横地宣布薛永和老掌柜是犯了“为劫财而杀人灭口,换尸移尸,妖言惑众”的罪,并硬逼着他们招认。不招,他就怒冲冲地喝令衙役抬夹棍上堂。一听要动大刑,堂下顿时象砸了锅一样,喊的叫的,哭的闹的,愤愤不平的,大声叹息的,还加上蒋伙计和刘五趁机起哄哈哈笑的声音,把个公堂闹得不亦乐乎。
在这喧闹声中,有一个人紧皱眉头,十分气恼。此人就是和蒋伙计、刘五结伴而来的那位商人打扮的老人,他叫余子奇,官拜翰林院开坊钦命新任江苏省按察使司按察使。这次他奉旨来南京视察,一路上扮成商人,已在民间察访了好几天了,而且对人们议论纷纷的薛永案件,也了解了不少情况。这时,他看见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已把夹棍抬上堂来,心想:我此时再不露面,碾看无辜良民要受皮肉之苦了。于是他走出人群,大声喝道:“如此断案,是草菅人命,应当革职查办!”
这一声倒使郑槌吃了一惊,他四下看看,问:“何人讲话?”余子奇说:“是老夫。”“你是何人?”余子奇哈哈大笑道:“你不认识老夫,那我只好自我介绍了。”余子奇把自己身份一亮,郑槌吓得急忙下堂,“扑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
余子奇也不和他多罗嗦,立即换上公服,坐堂问案了。他说:“来人,快把守好各个堂口,不经本司许可,任何人不得外出。现在先传周玉英小姐上堂。”不一会,只见玉英姑娘姗姗走上公堂。’她一出现,全堂顿时愕然。吕氏惊喜得哭喊起来,郑槌惊得象只木鸡呆在那儿,蒋伙计和刘五吓得拔脚想溜。余子奇说:“前晚我韵随从在街上救了这个乱跑狂奔的姑娘;她已向本司呈了状子。一来人,把真正案犯蒋相、刘五逮上堂来!”
蒋伙计先被押了上来。他想:这下完结,我的底牌全被这老头摸去了,如今抵赖反要受皮肉之苦,还不如招了吧。于是他就叩头说道:“禀大老爷,银簪是小人那天晚上趁乱有意从周小姐头上偷的;情书是小火冒薛永之名写的;那些诬赖薛永的谣言也是小人所为。以上全是实情,只求大老爷开恩。”余子奇问:“你与薛永有何仇隙,为何三番两次陷害于他?”蒋伙计说:“都是小人恩将仇报。小人以为是他敲了小人饭碗,如今小人成了叫花子,他倒当上了二掌柜,小人不甘心,就想法要弄得他身败名裂,以泄心头之恨。”
余子奇审完了蒋伙计,再审刘五。他等刘五上堂跪下后,突然问道:“刘五,你那老母哪去了?”这一问,问得刘五浑身打战,连连叩头说:“棺材里那老妇人尸体就是小人的老母。”原来,当他知道周玉英上吊后,便想到吕氏极爱女儿,如今死了,葬品一定很多,他就起了盗棺劫财的坏念头。当他摸黑揭开棺盖时,听到棺里“哎呀”一声叹息,把他吓了一跳;再一摸,发现玉英有了气,他心中又是一喜。心想:玉英活过来了,这真是天赐良缘,把她背回家成就好事,以遂前天的心愿。不料当他把玉英背到家,在推门时因心急慌忙,把前来开门的老母撞倒在地,他一时收不住脚,又在老母身土重重踩了一脚。等他放下玉英来扶老母时,那老母已一命呜呼了。老母死了,刘五并不悲伤,反而一乐:用一个不中用的老娘换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值得!于是,他就把老母的尸体背到毗卢寺,塞进棺材。等他再回到家里,那玉英姑娘已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至此,案子已审向清楚了。余子奇在宣布对蒋相和刘五的处理之后,又把薛永叫上堂来,安抚鼓励了一番。然后,他话语严厉地说:“江宁县令郑槌,乃糊涂昏聩、贪墨枉法之徒,即详藩司上奏,立予革职,永不叙用。”说完,便宣布退堂了。
余子奇的宣判,大快人心。人们围过来,拥着薛永和老掌柜,欢欢喜喜地走出了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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