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阴城。
乌衣巷。
苏铁背负双手,来回踱步。
柴门咯吱一声,一道身影钻了进来。
“见过大人。”
黝黑的面孔,略显稚嫩的面孔,嘴唇上已经有了一些青葱的绒毛,苏铁一时间有些失神。
这些都是他一年多年前亲手选拔并经过了半年的专门培训就不得不派出去的细作,没有办法,淮北的局面对淮右来说越来越重要,而这些来自颍州的流民子弟无疑就是最佳的人选。
“不必多礼。”苏铁从失神中清醒过来,摆摆手,“世雄,一切都还好吧?”
见上司首先关心的是自己的处境,黝黑少年也有些感动,低头拱手道:“谢大人关心,一切安好。”
“安全第一,我要你们记住,我们的兄弟比任何东西都宝贵,绝对不能因为疏忽大意而暴露,明白么?”苏铁沉声叮嘱道。
“属下明白。”
“嗯,那就好,城内情况如何?梁赞有何表现?”苏铁最关心的是刺史府的动向。
近期淮右就会来人拜会梁赞,这就需要对梁赞的态度做一个评判。
如果能得到梁赞的首肯,那么淮右水军便可顺水北上,甚至可以直接在汝阴城码头上接应南下河朔军的亲眷家属,这可以大大减轻河朔军这数万家眷亲属的长途跋涉,也能赢得时间。
“梁赞这一段时间都很焦躁,他一直要求徐州那边为其提供钱粮支持,重新招募流民,恢复本地生产,但是徐州那边一直没有给予正面回应,加上颍州今年大旱,粮食不足,非常困难,现在城内饥民流民仍然有数千人,城中粥棚所施舍粥饭日益稀少,已然出现了几次斗殴场面。”
宋世雄压抑住内心兴奋的情绪,领受任务这么久,他是挖空心思,终于成为刺史府的随员,这还有赖于自己颍上人的身份,加上淮上这边替自己刻意营造的机会。
在刺史府中这么久,除了收集一些日常情报外,宋世雄还没有获得更多的机会,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还有么?感化军士气如何?”苏铁咂摸着,这还不够。
“感化军的士气也很低落,主要还是因为和蚁贼几次作战失利,影响了军心。”宋世雄犹豫了一下,“属下感觉感化军士气也还和目前不太好的态势有关,军中流言甚多,说大梁可能要南下接管颍州有之,称蔡州要吞并颍州有之,而且梁赞一直怀疑目前驻扎在颍州的感化军中有军官与蔡州私通款曲,有心查究,但是可能又有些担心引来不稳。”
“哦?这么说梁赞对蔡州的渗透很警惕,嗯,还很敌视反感?”苏铁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宋世雄愣了一愣,似乎有些不太明白苏铁的意思,这面对蔡州的渗透,恐怕谁也不会满意吧,敌视反感应该很正常才对,可从上司嘴里说出来肯定有其他意思在里边。
苏铁也知道自己的话不容易理解,顿了一顿才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只是一般性的警惕反感,还是有针对性的敌视反感,你想一想,就目前淮北的局面非常糟糕,像梁赞这种一方大员不会看不到目前的形势,如果说蔡州有意要吞并颍州,那么搞些小动作也很正常,梁赞对蔡州的态度如何,只是针对蔡州的小动作反感,还是对蔡州本身就很敌视反感?”
宋世雄琢磨过来了,这是要判断梁赞本人对蔡州的态度。
之前蔡州和淮北一直是盟友关系,只不过在去年蔡州遭遇大梁和南阳两面夹击时淮北因为自身问题而没有援救蔡州,让双方产生了嫌隙,现在淮北形势急剧恶化,蔡州和淮北之间的局面有主客易位的迹象,梁赞的态度倾向就很重要了。
看得出来上司对这个问题很重视,宋世雄仔细斟酌了一下才道:“梁赞一直不太喜欢蔡州,不过毕竟是盟友,基本上表面的礼节还是保持着的,不过从颍州局面日益恶化之后,梁赞对蔡州还是很警惕的,担心蔡州有不轨想法,所以一直在强化汝阴的城防体系建设,但限于颍州目前的状况,他也有心无力,但他对驻扎在汝阴城中的两军还是把控很严的,原来那一军他觉得有些不可靠,所以便调换到了颍上,从这一点来看,好像梁赞对蔡州敌意还是比较重的。”
“那你觉得如果我们淮右向其示好,梁赞会接受么?”苏铁再度问道。
宋世雄有些迟疑了,好一阵后才摇摇头:“大人,这一点属下无法判断,虽然梁赞对我们淮右的态度很模煳,但是属下觉得也仅止于不敌视而已,要说让其投效我们淮右,我觉得还是有些难度,毕竟他的家眷亲属都还在徐州,另外他也算是淮北的老臣了,骤然转向,估计他的心境也转不过来吧。”
苏铁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问的问题已经严重超出了自己这个下属的考虑范畴,不过他还是对自己这个下属的表现相当满意。
宋世雄不愧是当初那一届的培训班中的翘楚人物,无论是在观察、分析、判断、理解能力上都属上上之选,甚至还能从梁赞的心境角度来考虑问题,这一点相当不容易。
“那你觉得如果我们主动示好,能否让双方的关系维系到一种较为友善的状态下?”苏铁进一步询问道。
宋世雄这一次回答得很果断:“属下觉得应该可以,梁赞对蔡州敌意很浓,很是担心蔡州来犯,而我们如果能表现出善意,嗯,能让其相信我们对颍州没有领土野心,属下觉得可以和睦相处。”
虽然宋世雄回答得很干脆,但是苏铁却知道没那么简单,不过有些情况他却不能对宋世雄说了,连他自己都只能进行评估。
但他很希望通过像宋世雄这种最直接接触到梁赞的角色,通过他们对梁赞平常心性、感情倾向、性格特征等来判断梁赞对于淮右即将的动作有什么反应,时间不等人,淮右也拖不起了。
“我知道了。”苏铁站起身来:“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仔细观察就行了,在汝阴的其他人,自然有人安排,……”
对颍州这边的情报体系,苏铁一直采取单线联系,按照主公所说,就是采取扁平化管理体系,虽然他们知道自己的周围还有同伴,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同伴在什么地方,处于什么位置。
他们各自取得的情报汇总之后,会有专门人员来进行分析研判,而这些人互不相干,这样既可以保证情报体系的安全,同时也可以确保情报的客观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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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苏铁秘密收集情报的时候,数百米之外的颍州刺史府内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厅堂外的亲卫们都战战兢兢,刺史大人此时的心境糟透了,谁若是这会儿去触霉头,铁定是人头落地。
梁赞已经摔了两个杯子了。
从徐州回来的人带回来的消息让他失望之极。
直至这个时候,节度使府那帮蠢货仍然不相信蔡州对颍州的不轨之心,仍然寄希望于那一纸盟约,这简直荒谬!
蔡州袁氏是何等心性风格,难道这帮蠢货还不知道么?
依附于大梁而反噬大梁,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连大梁这等天下第一强藩,袁氏仍然是说翻脸就翻脸,难道说你淮北时家就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值得袁氏对你纳头就拜甘当小弟一辈子?
你也不看看你淮北现在的局面,有让袁氏俯首帖耳的资格么?
梁赞越发觉得烦躁而紧张,他有预感,颍州恐怕又要迎来一场战乱了,而这一场战乱还和之前蚁贼之乱不一样,那帮蚁贼虽然猖獗,但是缺乏根基注定了那帮蚁贼就像一群蝗虫,只会吃光抢光,但是袁氏却不一样。
和袁氏打交道这么多年,梁赞太了解袁氏的风格了。
在这种情况下,蔡州如果不生出吞并颍亳二州之心,打死梁赞他都不信,也许唯一能制约蔡州野心的就只有大梁的态度,但以袁氏的狡谲风格,他们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说通大梁。
想到这里,梁赞就有些坐不住了。
坐不住又能怎么办?
以颍州这点实力,要想抗衡蔡州军,哪怕就算是据城死守都不可能,蔡州军攻城拔寨的能力梁赞很清楚,汝阴城虽然规模不算小,但是肯定顶不住蔡州军的全力一击。
现在该怎么办?
徐州那帮尸位素餐的家伙要等到颍亳二州都落入袁氏手中才会清醒过来。
或许他们内心也早就知道蔡州的野心,但是却无能为力,只能掩耳盗铃的相信蔡州?
琢磨了一下,梁赞觉得可能这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坐以待毙不是梁赞的风格,但是以自己手中这点儿力量,是顶不住的,他又不愿意就这样灰熘熘的逃离颍州。
这样回徐州,只怕等待自己的哪怕不是牢狱之灾,都有可能是告老还乡,永无翻身机会了,可自己才四十五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