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
龙津桥杨府。
杨厚忠有些疲倦的靠在胡椅上,手中还捏着信纸。
这已经是庶子来的第三封信了。
“今日城内可曾有什么异常?”良久,杨厚忠才问道。
“回大爷,今日城中情况尚好,不过……”旁边的贴身侍从顿了一顿。
“说。”
“据说昨晚亥时张家已经有数十人女眷和老弱登船连夜出城了,还带走了数船家资。”侍从轻声道。
“哦?”杨厚忠微微色变,连张家都开始撤走了?“城防卫军……?”
“大爷,卫军也是乡里乡亲的,这等时候,谁又会有意刁难谁?谁没有一个求人的时候?”侍从苦笑,“今日丑时和寅时,还有贺家和郭家也有一批家眷从东水门外登船南下了。”
杨厚忠摇摇头。
贺家和郭家虽非汴梁城中最顶级的几个世家,但是也都是道得上号的了,现在都纷纷开始撤离。
贺家和郭家素来交好,郭家二子皆投效了江烽,其中一子更是战死,江烽待郭家甚厚,所以大概也是早就有联系,这一次怕是直接去徐州或者寿州了。
“大爷,不仅如此,这一两个月来,汴梁城里东出南下的船紧俏了许多,连郓州、曹州那边的船都上来揽生意了,一样满满实实的南下,几乎每天都有上百船人货登船,码头上的夫子们这两月收入涨了好几倍。”
侍从的话让杨厚忠更感到无语。
这些情况其实他也都知道,梁王殿下也一样清楚,政事堂和枢密院的诸位也心如明镜,但那又如何?难道说你还能不允许人货出城不成?
真要下这条禁令,只怕汴梁城立时就要沸腾起来,没准儿就要出乱子。
再说了,商人要转移这些很容易,你不能说不让商人们做生意吧?夹带在货物里,三五次就能把该转移走的转移走了。
还有,生意做得大的,谁和这汴梁城里的官员们没有点儿瓜葛?
你有门道,我自然也有路子,大家大哥莫说二哥。
各行其道,各显神通,没准儿到地头上了,大家还得要合谋共事,一起当邻居呢。
汴梁城里百万人口,每天百船人货出去,短时间内也见不出什么来,但是若是一直这么下去,恐怕迟早会有不一样的时候。
现在是望族大姓和巨贾豪商们纷纷找后路,没准儿马上就是寻常有些家资的士民了,沙陀人和他们背后的杂胡们一旦攻入汴梁城,会带来什么,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只要有一丝可能,恐怕都不会留在汴梁城,想一想,五胡乱华的时候胡人攻破汉人城池之后的惨剧,稍许有些见识的人都不会留在汴梁。
虽说沙陀人已经汉化,河东汉人的处境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悲惨,但是这个年代的普通士民本身出门机会就不太多,而且去胡人地方的机会就更少,更多的还是道听途说。
五胡乱华的种种传闻更是在许多人心中根深蒂固,他们宁肯相信自己的同族人。
“小的们还听说陈留那边码头上人更多,许多人都开始变卖田产,又怕被人知晓,所以都选择从陈留上船南下。”侍从是陈留人,所以知晓这些情况。
“七郎那边你们一直有联系?”杨厚忠突然问道。
侍从一哑,不敢作声。
杨厚忠苦笑,摇摇头,“我不怪你们,这种情况下,谁都要为自己考虑,也罢,你去通知二爷、五爷他们来,商量一下。”
侍从也是跟随杨厚忠多年的老人了,仗着自己为杨家卖命多年,也就不怕有些话能说不能说:“大爷,现在看起来也就是徐州那边是最合适的,要走还得要早走,小的们观察过,从半月前,几乎每天登船的人越来越多,原来卯时甚少有人行船,现在卯时码头上也一样人声鼎沸。”
“哦?”杨厚忠有些惊讶,汴梁城是不夜禁的,但是像这种大规模的夜间行船,尤其是船队出城,那检查也是相当严格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过所。
“卫军那边都被买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和人,都是选择寅时和卯时上船,趁着天未亮就出城,直接下徐州,或者走宋城那边到通桥。听说那通桥重新复建为宿州了,历来繁华,交通方便,距离徐州也不远,南边也可以走运河入淮水,所以许多商人都选择去宿州。”
“不是说寿州去的人最多么?”杨厚忠有些惊讶。
老七来信都说可以选择把家人安排在徐州或者寿州,没听说这宿州。
寿州最繁华,物产丰富,商贸发达,既是淮右镇驻地,又是徐州大总管府的水军总部驻地,原本是最合适的定居地,只不过地处淮南,气候湿热,家里人未必喜欢。
徐州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坚城雄踞,老七也说徐州城落入他们手中,世间再无人能攻破彭城,口气之大,让人无语,但是其流露出来的信心却是让人振奋。
老七也在信中说徐州虽未经战乱,但是前几年被时酆也给折腾得够呛,繁华远不及寿州,物价也贵,加上城里北地来的流民甚多,治安也不及寿州甚远。
当然假以时日,这些情况都会好转,毕竟这里才是郡王府和大总管府驻跸所在。
“寿州当然好,但是那里淮右商人早就成了气候,要去刨食儿恐怕没有点儿家当不行,徐州那边还有些乱,而且没点儿关系的人过去又怕吃亏,这宿州听说是新近复建,通桥也是运河上有数的商埠码头,所以机会多,大家都愿意去。”
杨家虽然是汴梁城里的大族,但是这么几十年下来,开枝散叶的,也早就成了数百人的大家族,光靠在朝中和军中为官那点儿收入自然无法养活。
就算是在乡下还有地租,也一样难以维系这么一大家族人的生计,所以经商也是必须的。
汴梁城中三处布庄、两处药铺,还有一处典当和两处铁匠铺,都是杨家的生意,现在都得要考虑往哪里搬的问题。
“吾知道了。”杨厚忠点头。
家人或许可以安顿到徐州,老七既然在徐州大总管府中位列枢密堂高位,想必遮护家人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至于生意,现在徐州尚未安定,寿州那边早就是淮右商人的地盘,恐怕未必能插上手,那宿州新近复建,倒是一个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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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马车里,张继的目光一直在街道上逡巡。
现在还看不出汴梁城里有多大的变化,但是他能感觉到街上的士民似乎步伐都要比以往快了几分,多了些急促和慌乱的感觉。
街道两旁的坊店客人仍然络绎不绝,作为帝国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再有什么大事儿,寻常百姓还得要生活,生意人一样要做生意。
汴梁城仍然没有宵禁,不过在城门内外的卫军数量已经翻了几番,在张继看来,这有些不可思议。
这种程度了,也不知道大梁这些贵人们怎么想的,居然不宵禁,难道他们真以为这汴梁城数十万人没有沙陀人的细作斥候?
或许是他们觉得就算是宵禁了也没有多大意义?
想想也是,这大梁军中啥怪事儿没有?看看那些只知道图谋私利的将官们,只怕早就被各方势力给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了。
此次来汴梁张继也是有为而来,徐州军进军宋州在即,如何避免与宋州的天兴左军发生冲突也是一道难题。
根据无闻堂和晁家得到的消息,蔡州那边也在积极的接触庞元背后的汴梁庞家,这让徐州方面极为警惕,如果庞元一旦倒向了袁氏,那徐州军在对宋州的攻略必然会遭遇极大的麻烦。
现在大梁的局面异常复杂,郑州前线虽然战事还在继续,但是细作斥候反馈回来的消息称,双方战事烈度已经降低了许多,也就是说虽然还有战事,但是却以僵持的局面存在。
据悉应该是沙陀人的后勤出现了一些问题,使得攻势有些难以为继,现在沙陀人正在极力筹措军资辎重,一旦后续的辎重补充到位,恐怕战事又会全面展开。
南阳和蔡州虽然都已经攻入了河南府和汝州、许州、陈州这一线,但是都相当默契的止步不前,这显示出南阳、蔡州与沙陀人之间的默契已经打破,转而开始为大梁覆灭之后做打算了。
也就是说,沙陀人要想灭大梁,只能靠自己一己之力。
南阳和蔡州他们现在更倾心于攫取利益,甚至开始建立起针对沙陀人的防线。
对于沙陀人来说,只要能攻灭大梁,其他一切都可以放在以后来说,大梁才是他们唯一的生死大敌,而南阳和蔡州,或许沙陀人并没有放在眼里,只要灭了大梁,哪怕现在一时间无力解决南阳和蔡州,只要稍加休整缓过气来,就能各个击破,包括徐州。
沙陀人也需要喘息休整,大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给大梁喘息机会,没准儿就能缓过来,所以沙陀人不会给大梁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