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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浊浊尘世

书名:英雄志 作者:孙晓 字数:26873

却说寒夜漫长,胡媚儿离去之后,卢云无奈之中,便自行抱起婴儿,回到炕上睡卧,哪知才躺了不过半晌,背
后脚步声响,卢云赶忙回转身去,却见炕边已然多了名凶狠女子,正自满面怒气地望着自己。
卢云见胡媚儿去而复返,不由有些诧异,忙问道:‘忘了什么东西么?’胡媚儿一见他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心
中便有怒气,当即拂尘一挥,尖声道:‘忘了取你的狗命!’一时发起蛮来,拂尘胡挥乱打,模样十分凶狠,
吓得那婴儿又哭了起来。
卢云慌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是把玉玺给你了么?’胡媚儿斜觑了卢云一眼,恶狠狠地道:‘你
去死。’说着伸手出来,冷冷地道:‘把孩子给我。’卢云错愕之间,不知她有何用意,胡媚儿娇声斥道:‘
给我!’
卢云沉吟半晌,便将婴儿送了过去,心里却暗暗留上了神。只见胡媚儿哼了一声,在孩子脸颊上亲了亲,道:
‘乖乖宝贝,别跟臭男人睡,和妈妈睡,妈妈香你。’说着怀抱婴儿,自行回到炕上。那婴儿给她一阵温柔款
待,好似很舒坦,竟然闭上了眼,自顾自地睡了。
卢云坐在冰冷的地下,只感瞠目结舌,不知这女人是疯了还是傻了,愕然之间,便也躺倒在地,不旋踵便已熟
睡。
次日天才刚亮,卢云背后忽然挨了一脚,他大吃一惊,猛地抄起长剑,回首看去,惊觉胡媚儿已然醒了,只拿
着拂尘恶狠狠地瞅着自己。卢云惊道:‘你……你要做什么?’胡媚儿冷冷地道:‘姑娘饿了,你还不去烧早
饭?’
卢云一脸惊骇,不知这女人究竟有何意图,慌道:‘你不回北京了么?江大人不是在等着玉玺用?怎地不走了?’胡媚儿冷笑道:‘我爱走便走,爱留便留,你凭什么管我?’她见卢云张嘴茫然,只在望着自己,忍不住
脸上一红,啐道:‘赶紧去烧饭抓兔子!否则把你宰来吃了!’卢云不敢违背,当下又照着昨日傍晚的模样,
自去摘了些野果生覃回来。
眼看卢云手捧素果,匆匆奔回,胡媚儿骂道:‘怎么只见果子不见肉?你偷懒!’卢云咳道:‘你别老是发怒。外头雨停了,一烧柴火,踪迹便露,你若想吃肉,晚间我再去捕猎。’
胡媚儿脸上一红,心道:‘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江湖行走十年,居然还比不上这个呆子。’她自也不知
卢云熟闇军务,便于战阵之中亦能参酌军机,这些江湖琐事自也难他不倒。她嗯了一声,将婴儿送回卢云怀里
,让他喂食。
卢云将果肉嚼烂,之后再送入那孩子嘴中。胡媚儿蹲在一旁怔怔瞧着,不知不觉间,嘴角泛起了微笑。她看了
好一会儿,忽问道:‘卢云,这孩子与你无亲无故,你干啥待他那么好?’
卢云微微一笑,道:‘我也与你非亲非故,姑娘又为何出手救我?’胡媚两手捧着脸,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随手就拉开了,也没想什么,大概觉得你这种人不该死?’
卢云淡淡一笑,道:‘胡姑娘,我也是一般啊。’胡媚儿喃喃地道:‘你也觉得他不该死?’卢云没有回话,
只把果子送了过去,问道:‘你想喂他么?’胡媚儿咦了一声,自行接过了果子,她想了半晌,摇了摇头,便
把果肉递了回来。
两人用过早饭,各自稍稍歇息,胡媚儿拿起银针把玩,问道:‘姓卢的,你现下带着孩子东奔西跑,可曾想过
日后要怎么安定?’
卢云听了‘安定’二字,忍不住苦笑一声。最初他离开京城,只为投上怒苍,之后再行打算,哪知变故忽起,
自己居然被迫仓皇离山,这倒真是始料未及了。此刻北京回不去,怒苍投不得,故乡又远在千里之外,偌大的
天地中,竟又只剩自己独个人。孤寂之感飞入心中,卢云目露迷茫之色,竟不知如何接口。过了半晌,胡媚儿
又问道:‘卢云,你很想回家么?’
卢云伸手掩面,却没回答胡媚儿的问话。他缓缓取出腰间的一块布巾,解了开来,轻抚布巾里的秀发丝。胡媚
儿见他举止有异,忍不住笑了,道:‘想起未婚妻了?’
卢云啊了一声,道:‘你……你也知道她?’胡媚儿微笑道:‘顾尚喜帖发得广,姑娘想不知也难。’回思
成亲在即,不过月前之事,如今却似隔世。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本该于中秋成亲,若非大难忽起,此
刻业已完婚。’
胡媚儿见他面色愁苦,忽道:‘卢云,你如果没地方去,可以帮我驾车么?’卢云奇道:‘驾车?’胡媚儿神
神秘秘地一笑,道:‘年底我姨妈要过七十大寿,姑娘一向孝顺,这几日得赶紧动身,返乡探亲,正愁找不着
马车夫驱策,你若找不着去处,不妨跟着来。’
卢云诧异不已,迷惑地道:‘便你……你这样的人,也有姨妈?’
胡媚儿大怒不已,喝道:‘什么话?我不是娘生的?我娘便不能有姊妹?胡言乱语惹人厌?去死!’寒光闪动
,银针飞出,登又插在卢云面颊之旁。卢云抚着面颊,骇然道:‘你别再扔了,这银针再扔下去,怕要没了。
’胡媚儿怒道:‘你到底来不来?我这两日便要走了!’
卢云听她心意如此,已是又惊又喜,料知她有意陪自己逃难,忙道:‘你……你老家住哪儿?’胡媚儿面露高
傲之色,道:‘姑娘出身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这才养得出我胡媚儿这般精彩人物。’她伸手拍了
拍那小婴儿,笑道:‘我老家有几个姊妹不曾出嫁,这孩子没爹没娘,你一个大男人养不活他,刚好过继给她
们当儿子。’
卢云怔怔地道:‘你……你还有姊妹?’胡媚儿怒吼起来,喝道:‘这是什么鬼话?我没有爹娘么?我爹娘不
能生女儿么?我为什么不能有姊妹!’寒光一闪,银针正要发出,忽然醒起怀中暗器所剩无几,这才强忍下来
,喝道:‘你究竟来不来?赶紧说句人话出来!不来我自己走了!’卢云其实早已雀跃不已,忙道:‘这个自
然,姑娘救了卢某一命。在下自当为您驾车,戮力以报。’他满怀希望,倘若这孩子能有栖身之地,自己对柳
昂天有个交代,便又能回京寻找心上人了。他一脸感激,当下赶紧收拾包袱,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两人商议了行止,自也不再拖延,略作乔装,便南下赶路,预备朝贵州省境出发。只是经过了天水城,便见到
了钦差的日月旗,二人知道朝廷还在缉捕自己,自也不敢再入天水,当下改沿荒郊行走。到得傍晚,眼看行出
百里,这才找了处荒僻县城,预备入城买车。
地处西北荒漠,居民本少,时近冬日,街上更是寂寥一片,虽说大战将起,倒也看不出风声鹤唳之态。二人提
心吊胆,路经一处衙门,赫见大门紧闭,并无官差驻守,全不似天水那般风声鹤唳。卢云四下探看,竟没见到
朝廷的日月旗,不免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儿的县官还未上任么?’胡媚儿自也满心诧异,她来到衙门布
告前张望,只见榜上空无一物,大小公文竟一发不见踪影。卢云没见到自己的大名上榜,自然大大松了口气。
那胡媚儿神色却有些异样,她凝望布告,低声道:‘看这模样,也许我没回京是对的。’卢云奇道:‘此话怎
说?’胡媚儿摇了摇头,幽幽地道:‘说不定改朝换代了。’
卢云惊道:‘改朝换代?’当时他人在达摩院,便曾听秦仲海提起此事,好似那‘金水桥畔龙吐珠’的谒语一
旦说出,天下形势便要转换。他满心惊骇,想起包围怒苍的朝廷兵马,不由有些记挂,虽说与秦仲海不再同道
,但旧情拳拳,岂能尽忘?忙问道:‘胡姑娘,朝廷包围怒苍,现下情况如何了?’胡媚儿冷笑道:‘你还有
空管别人的事?像秦仲海、郝震湘那种男人,死了也是活该。’
卢云听得此言,竟不知如何接口,只是低头不语。他叹了口气,又问道:‘胡姑娘,那萨魔可是给江充派来的?’胡媚儿摇头道:‘那倒不是。江大人形势不在,高天将、萨魔这几人早给皇上收罗去了,现下都由钦差直
辖。’江充大权旁落一事,卢云投上怒苍前便已听说,此时倒也不感诧异,他嗯了一声,问道:‘他们都由钦
差管辖,那你自己呢?’
胡媚儿呸了一声,道:‘就凭陈锣山那点料,也想支动百花仙子?我告诉你,姑娘不吃朝廷的饭,一样饿不死
,要我给他们当奴才,门都没有!’她骂得厉害,便见到路人朝自己望来,胡媚儿别过脸去,低声道:‘算了
,别管这些王公大臣的事了,局面太乱,谁都不知明天会是什么景况,先保住自己再说。咱们赶紧走。’
两人买了车马,连着十数日,都在急速南下。此时胡媚儿绝口不提返京之事,三人便如一家三口模样,只往道
上进发。只是算算里程,从陕甘前去贵州,路途仍极遥远,便算每日赶路百来里,到得遵义,恐怕也是一个月
以后的事了。
说来胡媚儿乃是江系大将,卢云则是柳门四少,却没想到天下形势连番巨变,生死世仇竟会联袂南下,一同逃
难,倒真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了。只是卢云却不知晓,这胡媚儿舍弃北京的荣华富贵,绝非单单因为朝廷局面紊
乱而已。她心中自有一番思想,只是没到最后关头,自也不便启齿。
车入汉中,已在十月下旬,料来要穿越四川全省,尚须十余日。只是路上渐渐寒冷,赶路越难,果然是夜大雪
纷飞,这个寒冬居然来得颇早。深夜之中,两人见道路昏暗,着实辨不清东南西北,便找了处荒郊歇息,商议
日后行止。
两人生了火堆取暖,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倒也不怕追兵瞧见,雪花纷飞,火光映照,胡媚儿卷着毛毯,正要
睡了,忽见卢云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经,放在火堆旁受热,胡媚儿骂道:‘又是这西贝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卢云不应不答,只以枯枝引火,自在背下方微微烧烤,那隔火受热,霎时间,光芒闪耀,古册上竟然
发出阵阵磷光。胡媚儿满心惊诧,颤声道:‘这……这好像是夜明珠……’
卢云含笑道:‘不瞒姑娘,在下那日使的昆仑剑法,便是从这上瞧来的。’
胡媚儿诧异不语,那夜明珠便是圆形磷石,白日里受了阳光滋润,夜间便会散热发光,倘若扔入热水之中烧煮
,更能生出耀眼光芒,看来这本经大费周章,竟是用磷粉写就。卢云将经打了开来,摊在胡媚儿面前,温
言道:‘来,咱俩一起来瞧。’胡媚儿吃了一惊,道:‘你……你真要让我一起看?’
卢云微笑道:‘胡姑娘,卢云虽是穷酸,却不是小气之人,你又何必见外?’
胡媚儿内心震动,武林人物敝扫自珍,谁不藏私?越是高明的武艺,越是藏入心中,甚至传子不传女,师徒之
间一脉相传,往往还留下几手压箱底绝招,谁知这卢云大方至此?竟没把自己当外人。胡媚儿傻笑几声,心道
:‘难得遇上疯子,我也不客气了。’
二人细目去看,只见这经约莫百来页,皮上写着古篆字,曰:‘剑神古谱’,旁以楷附言,曰:‘昆仑
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想来此已非最早的古谱,当有卓凌昭增补修订之处。卢云随手去翻,只见
纸页上绘着一个又一个男子图像,经脉穴道一应俱全,胡媚儿看入眼里,自是啧啧称奇,回思卓凌昭的武功,
颔首便道:‘这确实是昆仑剑法无疑。’
昆仑以剑法闻名于世,卓凌昭更是自号‘剑神’,向以‘剑芒’绝技闻名于世,除此之外,昆仑另有大小套路
一十二种,分传师兄弟,号‘剑寒’、‘剑蛊’、‘剑影’、‘剑浪’、‘剑豹’、‘剑蟒’等,两人花了小
半个时辰匆匆观看,反覆对照,果然上记载的剑法博大精深,一十二路剑法一应俱全。昆仑剑法气势凛人,
雄奇见长,大大不同于华山的灵动,亦不同于九华的轻柔,算得是天地难得的神奇武术。卢云心下感慨,道:
‘卓凌昭乃是一代枭雄,武功更是了得,只可惜他用来为恶了。’
胡媚儿自己也是大恶人,哪管什么善恶,只哼哼哈哈地敷衍,趁他分心说话时,拼死强记招式,只是先前几章
的‘剑飞’、‘剑舞’还能勉强以记心揣摩,待到‘剑寒’、‘剑蛊’等上乘剑法,眼里却只见到一条又一条
经脉图线,全然不见真实剑招,望来让人眼花撩乱。她前后翻阅,却没见到入门的启蒙功夫,也未传授内功心
法,哎呀一声,跺脚道:‘这些招式太难,我内功根柢有限,恐怕学不全了。’
百花仙子所擅只有毒功、暗器、拂尘三大毒技,内力拳脚颇为平庸,看昆仑上乘剑法精严异常,自须内力配合
照应,可怜她并未习练上乘心法,若想学习,自是难上加难。
卢云沉吟半晌,道:‘你若内功不足,日后不妨练我自创的“无绝心法”,或许使得。’胡媚儿一听这是他自
创的武艺,不由讪讪地道:‘无绝心法?听起来名字挺差,不想练。’
卢云苦笑几声,举掌虚劈,掌风呼地一声扑出,瞬间便将火折熄灭。胡媚儿见他掌力颇有独到之秘,不由惊喜
交加,改口便道:‘无绝心法,这名字好棒哪,卢老师,赶紧教我。’
卢云生气了,装得十分俨然,道:‘一备束修,二备礼仪,三得瞧你的资质了。’
卢云天资过人,下笔能得盖世文章,聪明悟性远胜常人百倍,当年扬州房一场苦读,加上陆孤瞻从旁点拨,
竟从武当掌门元清赠给顾嗣源的养生经中悟出一套心法,虽不比天诀的精严、也不比火贪内力的刚猛,但以
绵密细致而论,却如武当心法一般,颇有独到之处。若要以‘无绝心法’为根基,搭配昆仑一十二套剑招,想
来武功必能倍进。
胡媚儿本想卢云呆头生一个,武功自然有限,却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忙道:‘我练不练不打紧
,倒是你这几日赶紧用功,要是遇上了追兵,临危抱佛脚,总胜过给人宰割。’卢云想起萨魔、高天将等人的
武功,自也连连称是。
贵州距北京七千六百余里,距南京也有四千二百里,路程颇为遥远,加上两人身怀玉玺,那孩子的身分又颇为
特殊,路上自是加倍小心,夜间只在野外露宿,从不驾车入城。便要买些食粮用品,也多由胡媚儿乔装入城,
绝不犯险。也是风声太紧,卢云中间虽然写了两次家,却都托不到人送出,唯有把孩子安顿后,自己亲返京
城,方能再见顾倩兮一面。
两人相处日久,作息都在车上,彼此慢慢也脱了生份,路上兴起,那胡媚儿便把家乡事说了,方知这魔女并非
汉家女郎,而是边民苗女。卢云倒也不吃惊,想那贵州地属蛮荒,共领七十六处‘长官司’,设宣慰使司管辖
,胡媚儿既是贵州人士,嗓音既嗲且柔,本就像极了苗女乡音,待听她自承身世,自也不感讶异。
路上一得空,卢云便是练剑不坠。大难临头,自保尚且不暇,自当练武强身,卢云便痛下苦功钻研,把十二路
剑法当成文章般考究研读。他这几年都在考试做官,武功多少搁下,与伍定远、秦仲海、杨肃观等人相较,自
是有所不如,但好容易得了‘剑经’启发,真正有了名师指点,剑法自是一日千里。那胡媚儿闲来无事,更常
陪着试招,有时卢云得空,自也点拨她一些内功呼吸之法,只是这等炼气打坐之事急也急不来,也非一日所能
竟功,尤其卢云所习的内功属道家一路,那‘忘我无心’、‘存意不存念’等口诀更须定性耐力,与胡媚儿泼
辣刁蛮的性子大大不合,想来她慢慢习练,日后必有所悟。
路行越远,慢慢已至川中,这夜来到成都一带,两人又在荒郊歇息,天候寒冷,营火熊熊,胡媚儿坐在火堆旁
休憩,眼看卢云一招‘剑豹’使去,内力灌注,‘云梦泽’光芒闪耀,须臾之间连出一十三剑,火光映照之下
,有如火树银花,登让胡媚儿花容失色。
胡媚儿暗暗诧异,本想卢云匆匆学招、临阵磨枪,又无高手在旁点拨,进境必然有限,岂料这人悟性如此惊人
,靠得这本经的引发,武功竟有惊天动地的转变。她心下颇感骇然,砸舌道:‘我现下要是和你打架,怕要
打你不过了。’卢云微笑道:‘这剑豹其实不难练,腕力大小尚在其次,要旨仅在你全身如何发力。’胡媚儿
喜道:‘不难练?那你可以教我么?’
卢云颔首微笑,递过长剑,自站胡媚儿身旁,演招道:‘你现下意守丹田,函胸拔背,身子略向后仰,左腿弯
曲,右脚蹬直,右掌内旋并由前向上,左手出剑诀,向身后抡臂……’
胡媚儿听得耳中发痒,慌道:‘慢点、慢点,一样样来。’她照样学式,摆出了当年莫凌山的架式,又道:‘
然后呢?’卢云又道:‘再来功夫就在手腕了,腕走金四路,行一进三退二进五,似我这般摆动……’说着手
腕上抖下翻、左转右屈,如灵蛇般旋绕摆动,又道:‘先记口诀,再记剑招,记好了么?’
胡媚儿听得方寸严谨,不由慌了手脚,咋舌道:‘这许多步伐手势,要人怎么记得全?’她自来练眼力、扔飞
针、使拂尘,全以苦功勤练,加上师传机关奇妙,这才得以行走江湖。哪知头一回练剑,便遇上一大套文诌诌
的口诀。卢云握着她的右腕,在她耳边道:‘昆仑傲视天下,靠得便是这许多特异法门。你只要学得全了,日
后便算遇上萨魔这帮贼人,也有抵御之道。’
胡媚儿听他口气严峻,好似在教诲徒弟一般,忍不住心中一动。此时卢云紧靠在她的身后,两人身子相依偎,
胡媚儿只觉他的胸膛宽阔,颇为暖和,她雪白的颈子后仰,腻声唤道:‘师父。’说着掩住嘴角,嘻嘻地笑了
起来。
卢云皱眉道:‘练武须得专心守志,莫要任意言动。’他伸手扶住胡媚儿的纤腰,沉声又道:‘你腕力不足,
更须函胸拔背,这才借得到腰力。’他放开了胡媚儿,行到她面前,手腕再次绕摆转动,道:‘这就是金四路
,剑豹另有木三路、土五路、水二路等五局,两两相加,三三相加,便得不同招式,倘若一口气走完金木水火
土五路剑招,能得八八六十四剑,当年卓凌昭决战宁不凡,便曾以此招惊动天下,那时我一旁看着……’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篇,回首朝胡媚儿望去,却见这魔女早已放下了长剑,嘴角含笑,只在凝望自己,卢云
道:‘记好金四路了么?’胡媚儿把剑柄交给卢云,微笑道:‘我笨,怎么也记不全,你再使一次给我瞧。’
胡媚儿一向高傲凶狠,什么时候自承愚昧?卢云摇了摇头,不知她何以转性,自行接过了剑柄,快剑出手,刷
刷连响,剑豹光华照耀,快若闪电,竟颇有当年莫凌山的架式,想来功力日深,说不定追得上卓凌昭了。卢云
要把剑柄交给胡媚儿,却见这女子已然坐回车上,脸上笑吟吟地,自在逗弄婴儿。
卢云走了过去,茫然道:‘你怎么了?不练了么?’胡媚儿好似倦了,竟然毫无兴致,她含笑凝视着婴孩,过
得半晌,忽道:‘卢云,这孩子一直没有名字,咱们替他取个名儿。’
这婴孩乃是柳昂天的小公子,照着俗例,满月酒宴里便要替他取名,只是大难忽起,这些时日众人颠沛流离,
始终没给他取名。卢云沉吟半晌,脑中闪过了无数名号,有文有武,或圣或贤,他正要一一说出,猛听那婴儿
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胡媚儿拍手笑道:‘阿嗅!阿嗅!咱们就叫你阿秀!’
那婴儿听了阿秀,登时又哈嗤哈嗤几声,满脸鼻涕,算是回应了。卢云满脑子术数嘉言、天文地理,却比不上
一个喷嚏,只得苦笑道:‘也罢,阿秀便阿秀,只是不免秀气了点。’胡媚儿笑道:‘你知道那个杨肃观的乳
名是什么?叫做观观哪,那才更是秀气。’
卢云回想京城往事,不觉叹了口气,颔首道:‘我再赠给这孩子一个字儿,便是神。他处境堪虞,却始终化险
为夷,有如神助。咱们以后便唤他神秀。’胡媚儿喜道:‘神秀,柳神秀,这名儿不坏。’说着对那婴儿笑道
:‘神秀,胡阿姨唤你了。’
那婴儿一脸茫然,看了胡媚儿一眼,小嘴啊了啊,打了个哈欠,自管入睡了。胡媚儿笑道:‘这孩子好生疲懒
,柳大都督小时候是这个模样么?’她笑了笑,跳下车来,竟是一脸喜悦,向卢云道:‘卢夫子、卢先生,您
剑法练好了么?’
卢云听她以‘卢夫子’三字相称,忽地精神一振,当年孩提志向,便是拿着教鞭毒打坏孩子,想着想,忽然神
色俨然起来,拿起长剑,当作教鞭挥了挥,道:‘昆仑剑法博大精深,不过习成区区剑豹,岂能自称尽练?’
胡媚儿与卓凌昭相熟,当年众人合力暗算剑神,她更有一份功劳,当下嗯了一声,道:‘卓凌昭名列四大宗师
,武功确实不只如此。’
卢云点燃了火折,朝经最后几页照去,道:‘要想习得卓凌昭的武学精华,须得破解这篇经文。’
胡媚儿凑头看去,只见经最后一页写满了文字,低声读去,念道:‘恨怨悲苦憎怒嗔、仁爱慈孝耻义廉……
’这文字读来极为生涩拗口,胡媚儿念了两遍方才通顺。她喘了几口气,接力再读:‘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
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廉人心嗔。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
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
胡媚儿一脸迷惑,慌忙去摇卢云的臂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好像是一篇文章呢。’卢云叹道:‘这是
篇劝世文,它要人们舍去善恶之分,忘记七大悲苦,才能成为剑神。’胡媚儿茫然道:‘练剑不就是拿着宝剑
挥来砍去吗?怎地有这许多讲究?’
卢云翻开下一页,叹道:‘你自己看。’胡媚儿低头去望,更是悚然一惊,只见下一页绘着个人偶,那人形
挺胸凸腹,丹田却散出七道笔直光芒,那光气不按经脉运行,只如太阳散射,直朝全身发去。胡媚儿见一旁另
有些文字,想要去读,却觉文字之拗口难解,还在那篇文章之上,不由瞠目结舌,慌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卢云低声道:‘还记得卓凌昭的绝招么?’胡媚儿回想华山一场大战,不由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剑芒?’
卢云翻开经,指着上头的心法,道:‘这剑芒便是剑士以内力逼出的无形兵刃,芒光一出,灿烂夺目,卓凌
昭喜欢在剑上擦抹磷粉,用意更在炫耀功力。只是剑芒不只要把内力灌注兵刃,更要凝为有形有质的气劲,却
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胡媚儿看那心法密密麻麻,想来便是练成那无上剑气的关键所在。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多瞧几遍
不就得了。’卢云摇头道:‘我这几日按图索骥,潜心习练,却没有分毫进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媚儿笑道:‘卓凌昭是坏人,你却是好人。搞不好你也要变得卓凌昭一般坏,那才练得成剑芒呢。’卢云苦
笑道:‘这事可有些难处了。恐怕再投两次胎也难。’卢云虽是聪明妙悟,反覆看了几次经文,却也参详不透。一旁胡媚儿帮着乱出主意,却也无甚帮助。
入汉中,越四川,大车翻山过岭,在无数惊奇之中,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站,贵州。
此时已在十一月上旬,入得贵州之后,卢云靠着胡媚儿引路,直朝遵义行去。胡媚儿少小离家,如今虽非衣锦
还乡,但腰缠千两银票,却也不算太过寒酸,想念家里的人事,竟似近乡情怯。卢云见她神情如此,这几日都
是缓缓驱车,并不催促赶路。
这日傍晚依着指点,来到一处山谷,时在冬日,天候本该十分寒冷,那谷旁却隐隐有股暖气,地下也不见什么
霜雪,想来必有地热硫磺。
眼见四下鸟语啾啾,树稍盈绿,两人松弛下来,便停车歇息。卢云听得流水淙淙,沿着水声走去,穿过了丛丛
花木,忽听胡媚儿叫道:‘留神!别再望前走了。’卢云悚然一惊,低头看去,脚下赫然是道万仞深渊,与对
岸相距约莫百丈,看那深渊之中水流湍急,浪涛起伏,那疾行深水切割了大地,一路澎湃而去,却不知尽头究
在何方。
胡媚儿怀抱孩子,走了过来,道:‘这是白水河,有时流上地面,有时窜入地下,河里还有许多瞎眼怪鱼,你
没事可别下去。’卢云听这是条地底河,不由咋舌,忙道:‘姑娘放心,在下便算要死,也不会选这种地方,
怪怕人的。’
胡媚儿微笑道:‘那倒可惜了。据说这条河的尽头乃是地狱入口,咱们家乡的女子,每回受了薄幸对待,都是
望里头一跳呢。’卢云心下一惊,还待要说,胡媚儿已然笑道:‘赶紧走,只剩几十里路了,我姨妈还等着
我回去过寿呢。’卢云惊道:‘你真有姨妈?’
胡媚儿扮了个鬼脸,作势射针,卢云吃了一惊,连忙低头上车,不敢再说了。
冬日晚霞,伴着难得暖风,那婴儿睡得安详,两人驾车前行,俱有醉意。看胡媚儿的故乡已在眼前,车上裘暖
厚被,饮水食粮一应俱全。美景当前,连胡媚儿那妖女也一派斯文,自在车里斜卧,不时看顾孩子。卢云内心
忽起温馨之感,脱口便问:‘胡姑娘,你今年贵庚?’
女子过了二十五,最恨旁人来问年纪,果然胡媚儿俏脸微秧,并无理会之意。卢云忙道:‘在下并无不敬之意
,只是想你我患难相交,这才多此一问。’胡媚儿哼了一声,道:‘你先说,你今年好几。’卢云屈指计算,
道:‘我是正月生的,过了年,该有三十二三了。’
胡媚儿眉开眼笑,道:‘我刚巧与你同年,比你小一个月。’卢云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可昏头了,我
是亥年生的,可多算了一岁。’胡媚儿花容失色,慌道:‘我……我也多算了……’卢云咦了一声,道:‘姑
娘究竟芳龄好几?’胡媚儿脸上一红,细声道:‘比你小一个月哪。’她提起拂尘,胡乱挥了挥,过得半晌,
忽然轻轻一叹,道:‘一年复一年,当真恼死人了。’
过去胡媚儿一派威风,见人非打即杀,哪里像是有苦恼的模样?卢云见她神色痴茫,忍不住心中好奇,便问道
:‘姑娘在烦恼什么?’
胡媚儿忽然脸上一红,别过头去,竟是有些害羞,卢云又问:‘姑娘若有烦恼,尽管跟在下说,也许我帮得上
忙。’胡媚儿低头捡着拂尘里的钢刺,幽幽地道:‘卢云,你……你有想过收房小妾么?’卢云皱眉道:‘在
下尚未娶亲,孤家寡人,何来的小妾。’
胡媚儿嗯了一声,她顶着寒雾冷风,以手支额,又问道:‘我说得是以后的事,都说大官喜欢纳妾,等你娶了
顾家大小姐以后,心里发痒,还会再娶小老婆?’
路面颠拨,卢云专心驾车,随口答道:‘在下只有七品顶戴,不是大官。’胡媚儿道:‘那……那倘若你已经
是一品大员,腰缠万贯,你会不会纳妾?’卢云头也不回,淡淡地道:‘谬矣,我这辈子都不会腰缠万贯。’
胡媚儿生气了,用力往他背上捶了一拳,恨恨地道:‘***!老娘问你话,你推三阻四的做什么?说!你有
没有想过纳妾?’忿恨之下,竟然粗话连篇,全然不顾淑女身分。胡媚儿掌力虽不见得雄浑,但练武之人,手
力自也不小,这一拳只打得卢云背心发麻,若非内力颇有根柢,只怕早已摔下车去了。
卢云伸手抚背,回望胡媚儿,慌道:‘在下纳不纳妾,却关姑娘什么事?你干啥这般打我?’
胡媚儿听得此言,忽然哼了一声,自把车帘阖上了。卢云忍着疼,掀开了帘子,皱眉道:‘你又怎么了?’忽
然寒光一闪,银针竟又射了过来,卢云急忙撇开头去,险些给她射伤了,他冷汗直流,心道:‘惟小人与女子
难养也,此话当真不错。’
卢云皱眉摇头,只想提声斥责,但转念一想,自己患难间无意得了这女子的帮助,便算她使些小性子,自己也
不该兴师问罪,他拉住了马,把车停在道旁,忍下了怒气,翻帘入内,柔声道:‘胡姑娘怎么了?为何生气?
’卢云软语相向,胡媚儿却没好气,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森然道:‘走开,不然我射死你。’
卢云平日对这女子嘘寒问暖,执礼甚恭,此时仍是一派温文,他坐入车内,温言道:‘胡姑娘,你一路不辞劳
苦,先救在下的性命,后又引我生路,此恩此德,卢云永记心头。’胡媚儿冷冷地道:‘永记心头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么?’卢云忙道:‘在下若能逃脱大难,生回北京,必为你起个长生禄位,日夜替你祈祷。’
胡媚儿呸了一声,怏道:‘替你娘烧香念佛去,我才不要什么牌位。’卢云大著胆子,握住胡媚儿的手掌,
柔声道:‘那姑娘要什么?在下力之所及,必然为你办到。’
胡媚儿等得就是这句话,一时媚眼带喜,道:‘此话当真?’
卢云双手抱拳,凛然道:‘山东卢云言出必行,四海皆闻。’
胡媚儿睁大了眼,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你这人真的很好,既仁慈又体贴,不同于那些凶霸霸的坏家伙。’卢云再次拱手作揖,道:‘姑娘金口称赞,在下十分荣宠。’他眼望胡媚儿,又道:‘姑娘究竟有何愿望?可以说了么?’
胡媚儿脸上带笑,别开头去,柔声道:‘卢大人,你说……我这回救了你的性命,顾小姐会感激我么?’
卢云咦了一声,好端端的说着愿望,却怎会扯到顾倩兮身上?卢云一头雾水,只得据实以答:‘贱内见识不让
须眉,生性更是大方,来日我俩若能返回京城,内子必重重致谢。’胡媚儿俏脸含喜,羞道:‘重重致谢就不
必了,只要她欢喜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卢云连连颔首,道:‘这个自然,她一定欢喜你。’
忽见胡媚儿嫣然一笑,低下头去,眼角偷偷望着卢云,脸上却有些晕红。卢云见她这幅神情,不觉悚然一惊,
忖道:‘这模样好熟,却是在哪儿见过。’正发慌间,忽听胡媚儿轻声软语,道:‘卢大人,做人要知足,以
后两个服侍你便够了,不准再纳妾了。’
卢云惊道:‘什么两个三个?不准什么?’胡媚儿娇躯松懒,软腻在卢云怀中,轻声道:‘卢云……我觉得自
己欢喜你,我想……我想嫁给你。’说着此处,双手更抱了上来。
卢云听得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忙将她一把推开,惊道:‘姑娘此言大大不可!’胡媚儿听得此言,全身好
似被泼上了冷水,一张俏脸恁煞惨白。卢云见她神情巨变,不由慌道:‘姑娘,您不是对杨郎中情有独钟么?
杨大人乃是人中龙凤,世所罕见,对姑娘也是温柔有加,在下朋友义气为先,不敢夺人所好。’
连杨肃观都能拿出来搪塞,还有什么不能推的?莫非一会儿要推给伍定远?胡媚儿大声尖叫,霎时又是一道寒
光射来,卢云靠得近,赶忙向前扑倒,无意间却把胡媚儿压在软垫上,正待爬起,胡媚儿却摸出了一柄匕首,
喝道:‘别动,就这样抱着我。不然姑娘杀死你!’
两人咫尺相隔,身子紧紧相贴,胡媚儿扯开自己的衣衫,露出了软红肚兜,喝道:‘抱我!’那卢云却毫无搂
抱之意,只是苦笑连连,道:‘姑娘,快别这样了。当真难为情。’胡媚儿又羞又恨,她凝视着卢云,一语不
发,眼看卢云伸手过来,替她穿回了上衣,胡媚儿再也按耐不住,忽然泪水涌出,哭了出来。卢云哄道:‘姑
娘,别哭,别哭了。’那胡媚儿却把他推了开来,自行双手捧面,抽噎哭泣,卢云几次伸手轻拍她的后背,胡
媚儿却都置之不理。
胡媚儿哭得伤心,垂泪道:‘做过坏事的人,终究改不回来么?’
卢云正要安慰,忽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声道:‘没错,木已成舟,如何还能回头?你是永远改
不回来的。’那声音来得无影无踪,老迈低沉,似有无限伤感,卢云与胡媚儿听入耳里,都是大感震惊,纷纷
喝道:‘什么人?’问声一出,那声音却又隐去,再也不闻。卢云拔出云梦泽,低声道:‘你在这儿护着孩子
,我下去瞧瞧。’不待答应,当即挥舞剑光,护住全身要害,便往车下跃去。
甫一下车,只感寒风扑面,丈许外一名黑衣人迈步飞驰,直朝远处奔去。卢云冷汗直流,好容易摆脱了朝廷追
捕,终于与胡媚儿平安来到贵州,倘若给人识破行藏,惹得大批追兵赶到,以后却要如何安顿孩子?卢云有心
杀人灭口,当即抽出长剑,全力狂奔。
此时卢云飞奔追敌,胡媚儿便跃下车来察看,眼见那卢云已然追出十来丈,她心中忧虑,就怕卢云有何闪失,
但转念想起他方才的说话,心中忽又感到酸楚。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其实胡媚儿适才所言,不过是寻常风尘女子心中所盼。这些姑娘多半情非得已,并非个个玩世不恭,一旦遇上
仁慈善良的郎君,往往心中生出期待,就望能尽去昔日之非,再作人妇。她回思生平,自己杀人如麻,为恶着
实不少,更因性子自卑暴躁,害了无数好汉,江湖上与她有仇的岂止一家一姓?看来若要退出江湖,嫁入官家
做姨娘,这辈子是休想了。她心中悲凉,复又刚硬起来,反正既然错了,那便错到底,沦落成娼妇又如何?万
劫不复又如何?咬牙切齿之中,恨不得再杀它几百几千。
她恶狠狠地踢开了地下的石子,掀开车帘,便又行入蓬内,猛然间,身子一震,竟尔倒退了一步,口中更险些
尖叫出声。
车里不知怎地,竟然坐着一名蒙面人,看他双目精光闪烁,正自凝视着自己。
胡媚儿尖叫一声,霎时银针便要发出,便于此刻,那黑衣人左手一伸,举起了一样物事,淡淡笑道:‘动手。’
胡媚儿看得明白,那黑衣人手中举的不是什么兵刃宝剑,却是给自己唤叫阿秀的那名婴儿。此时卢云已中调虎
离山之计,只余胡媚儿孤身御敌,她投鼠忌器,深怕误伤婴儿,当即尖叫道:‘你要杀我,尽管冲着我来!你
……你放下孩子……’
黑衣老人听出她的柔弱,只淡淡地道:‘胡姑娘,你生平杀人何其之多,如今为何吝惜一个孩子的性命?你回
答我。’听他声音老迈,竟是方才车外说话的嗓音,胡媚儿目光望向婴儿,心里又慌又怕,颤声道:‘我……
我不知道……’黑衣人冷冷地道:‘胡媚儿,只因你心中存了非分之想。你想借这孩子赎你的罪,让你往上攀
爬,重新做人,可老朽得告诉你,你太天真了,这是没用的……’他口气转为低沉,幽幽地道:‘胡姑娘,既
已坠入孽海,便无回头之路,沉沦下去……沉沦下去……’
胡媚儿听他说破自己的心事,登时放声大哭:‘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淡淡地道:‘我是你的同伴。’胡媚儿泪如雨下,已然软倒在地,哽咽道:‘同伴……’
黑衣人缓缓起身,将衣袖撕开了,霎时露出一只孤鸿烙印,听他静静地道:‘胡姑娘,来,带着玉玺,随我
回去无边地狱,去见你的新主人。’
‘新主人?那江大人他……他……’胡媚儿全身发抖,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眼前的老者虽然看不清脸面,
说话声中却有一种无形的劝慰之力,形势已成,万难反抗,除了投靠新权贵一途,别无法子活命,正要含泪答
应,陡然间,那小婴儿竟然呱呱地大哭起来。
胡媚儿脑中电光雷闪,想到卢云对自己的信任,不由尖叫道:‘我不要主人!我不要主人!走开!别烦我!’
只发疯般扑了出去。那黑衣人抓着婴儿,侧身闪过,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不知这个道理么?’说
话间手按剑柄,旋即要拔剑出鞘,料来胡媚儿必定凶多吉少。
正在此时,车蓬外传来一声大叫:‘谁在里面!’跟着剑光闪动,车篷的帆布竟给这剑斩裂,不旋踵,一名青
年飞入车中,正是卢云。他手腕颤动,剑豹使出,十来道剑光反射而出,照得满车生辉,那黑衣老人吃了一惊
,慌道:‘六师弟?’
卢云大喝一声,趁着他心神略分,脚下扫出‘旋风腿’,正是陆孤瞻所授的‘无双连拳’,那黑衣老人没料到
他会化剑为拳,慌忙向后急闪,陡然间卢云进步插掌,身子赫地向前一挤一靠,左手已然拿住婴儿,肩头重重
向前一撞,怒吼道:‘破!’那黑衣老人沈力在胸,硬接他惊天动地的一撞,砰地一声响,身子如纸鸢般向后
飘出,但见他半空扭腰,复又坠下地来,此人竟是败而不乱,极有大将之风。
卢云稍一试招,便得奇效,看那‘昆仑剑法’融入‘无双连拳’,拳掌内劲无所不用,颇见融会贯通,果然无
愧这一个月来的苦练修行。卢云占得上风,便要追杀出去,忽然臂膀一紧,回眼去望,只见胡媚儿拉住了自己
,垂泪道:‘别追了,他们人很多,你一个人打不完的。’
卢云见她颓丧黯然,不由慌道:‘伤到哪儿了?’胡媚儿低垂柳眉,摇头不语,过得许久,只见她自行止了泪
水,容情变得十分僵硬。卢云正要再问,那胡媚儿竟已自行跳到了前座,轻提缰绳,一声娇叱,自行驾车前行。
深夜之间,胡媚儿一语不发,仅在驾车赶路。几次问话,她都不加理会,好似那黑衣人惊吓了她。卢云望着她
的背影,不由低声叹息,他与胡媚儿相处日久,已知这魔女看似凶暴,其实大半时是装出来的,内里不知何故
,很是自卑。回思她哭泣时的柔弱,一时更感怜悯。
他闭目凝思,方才共有两名黑衣人前来夹击,第一个是饵,用意只在引他离开,第二个才是正角儿。这两人的
身法十分精强,适才若非醒觉得快,怕真中了声东击西之策。卢云陡遇强敌,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车里的婴孩
,驾座上的胡媚儿,生死安危全压在自己肩上,眼前并无退路,这趟旅程是否能平安渡过,端看自己的武功造
诣。生死造化,命数安危,一切全在剑上。
卢云静坐车中,听着木轮阵阵滚动。他满心烦乱,无助之间,又从怀中取出那本剑经,他打着了火折,翻到了
最后几页,低声默念:‘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他这些时日按着经
所载运气练功,只感头绪纷纷,却都不得其门而入,卢云阖上经,双掌合十,心道:‘卓掌门,请你大发善
心,保佑我练成神剑,救下这些无辜性命。’远处寒鸦啼鸣,听来仿佛是卓凌昭的高傲笑声,正自取笑软弱的
自己。卢云躺在车中,一时翻来覆去,心中极感无奈。
连着一月赶路,都由卢云驾车,难得落个清闲,慢慢已是半睡半醒,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微亮,已在黎明
时分,听得马嘶声响,大车缓缓停了下来,卢云睁开了眼,探头望外,四下环山,眼前却有一座吊桥,黑夜间
望来颇为狭长,却不知通往何处。
卢云揉了揉眼,问道:‘咱们到了么?’
只听胡媚儿低声叹息,点了点头。卢云见她面色黯淡,当下翻开车帘,跃到了前座,问道:‘怎么不走了?’
胡媚儿苦笑一声,幽幽说道:‘卢云,你把孩子留下来以后,就会离开了。对不对?’卢云咳了一声,道:‘
在下还要回北京一趟,您是知道的。’
胡媚儿微微苦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掩住了脸,不住饮泪,哭道:‘那个黑衣人说得没错
,我本就是个人尽可夫、低三下四的妓女,原就不该有痴心妄想,更不该指望自己变回一个清白好姑娘,不过
……不过……我要你明白……’她仰头望着卢云,脸上现出毅然神情,拭泪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一辈子
记得我的好处,再也忘不掉我。’
黎明天光,胡媚儿面上满是泪水,这妖女望来竟是如此深情柔弱。卢云见了她的神色,不由心头大震,他伸手
出去,回握胡媚儿的素手,道:‘胡姑娘,不用等到那一天……’他跃下车去,俊目回望,颔首道:‘我这辈
子已经忘不掉你了。’胡媚儿樱嘴微张,满心惊诧,慢慢嘴角泛起了笑容,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把她抱下车来,微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这就去你家,你那传言中的姨妈,在下可是耳闻已久,今
日得去拜见一番。’胡媚儿给他抱在手上,登时破涕为笑,道:‘我……我真的有姨妈,我可没骗你……’
这两人来历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是自命刚正的孔家门生,一个却是人人不耻的妖淫魔女,两人如此温言软语
,当真是罕见至极的怪事,一个月前,若有人把今日情状告知这两人,必被斥为无稽之谈,只是此时两人含笑
相对,却觉得再自然不过,竟没一分一毫的突兀。
两人并肩同行,来到吊桥之前,那桥颇见狭窄,长宽仅容一人通行。卢云藉着天光探看峡谷,只见脚下悬空,
高达百丈,谷底波涛翻腾,却是一条大水,想来便是那白水河了。
胡媚儿微笑道:‘你瞧这桥的模样,可像奈何桥?’卢云问道:‘你家乡便在对岸?’胡媚儿嗯了一声,道:
‘我爹娘都不在了,家里还有四个姊妹,她们性子不像我这般凶狠,可却比我美多了。’她看了卢云一眼,眼
见他一幅误闯盘丝洞的高僧模样,忍不住笑道:‘算了,本想劝你大小通吃,看你木头一根,说了也是白说。

两人跨步上桥,那木桥嘎地一声,上下晃荡不休,颇见老旧,看这年久失修的模样,想来地方官员必不曾拨款
修缮。卢云问道:‘你是几岁离乡的,能说说么?’胡媚儿望着吊桥对面的村落,道:‘我十八岁离家,至今
已有十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卢云见她举止妖媚,又常做道姑打扮,没想真的比自己小了一岁,想来这回无意间说出,应非虚言。当下咳道
:‘当年姑娘为何离家?’胡媚儿讪讪地道:‘当然是穷啊,咱们苗人耕地少,养不活那么多孩子,自然要送
几个赔钱货出去了。难道还能去做官考试么?’
这贵州紧临四川、云南,与这两大行省相比,只能算是小地方,那时胡媚儿自况身世,便以‘天无三日晴、地
无三里平’自谑,只是她却漏了最最要紧的一句,便是那‘人无三两银’,卢云出身山东,生活虽不富裕,却
还不至要送子过继,他眼望胡媚儿,喟然道:‘想你这般娇滴滴的弱女子,也真难为你了。’
胡媚儿笑道:‘做女人有女人的好处,谁要你可怜了?’她眼望卢云,忽地笑道:‘卢大人啊,咱俩一男一女
,我又抱着婴孩回家,一会儿我姨妈见了你,恐怕要误会了。’
卢云奇道:‘误会什……’那个‘么’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想来旁人见着了两人的神态,十之八九真会把
他们当成夫妇。卢云想到了顾倩兮,她若知道自己与妖女同车共寝一个月,不知会否气炸了,一时嘴角微微苦
笑,摇头道:‘误会便误会,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胡媚儿嘻嘻一笑,颇见得意,跟着又道:‘咱姨妈精擅药酒,一会儿你可得多喝两杯,也好强壮身子。’这几
日辛苦赶路,卢云滴酒未沾,听得有酒,心下自是一喜,正要答应,那胡媚儿却笑眯眯地掩着嘴,看她这模样
,想来是要姨妈把相思蛊毒准备好,一会儿也好下毒。
两人并肩走着,胡媚儿忽然取出一罐清露,便往卢云身上洒了洒,卢云奇道:‘这又是什么?’胡媚儿笑道:
‘咱家养了些毒蜂,平日就在村子旁飞绕,专钉生人。这气味是驱赶毒蜂的。’卢云哦了一声,笑道。
‘原来如此。’
黑暗的道路中,陡地生出一个陌生口音,竟把卢云的话抢了去。卢云怔住了,胡媚儿也是悚然一惊,她见黑沈
的道路中似有大批强敌,想起家人的安危,不禁害怕起来,喃喃哭道:‘不要……不要……’卢云自知前头必
有埋伏,心里也是冷了半截,当下取出长剑,将胡媚儿护在身后。
双目刺痛,眼前光芒大现,无数火把高举过肩,那村子里果然有大批人马驻守等候。卢云咬牙切齿,急忙去看
,只见这帮人约莫两百余人,个个身穿胄甲,那高天成、高天业等人都混在人堆里,却没见到萨魔,眼看为首
的是名军官,面貌不识,卢云拉住胡媚儿的手,正要慌忙奔离,那胡媚儿却呆呆站立不动,卢云慌道:‘怎么
了?为何不走?’
胡媚儿哽咽无语,那军官却替她答了,听他淡淡地道:‘这位胡小姐的家人亲友,已被全数擒下。’他眼望卢
云,淡淡地道:‘您说,她还能去哪儿呢?卢——大人!’
‘卢大人’三字一出,已然点破了自己的身分,卢云好似被戳中了一刀,不由全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那
军官微笑道:‘状元大人,在下冯治,六品顶戴,奉钦差陈锣山大人之命,追捕两位整整一个月之久。卢大人
给我个方便,自己方便,还请交出玉玺和那孩子,念在您的状元功名,皇上或许会从轻发落。’冯治说了许久
,登时轻轻挥手,道:‘把人带上来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卢云牙关颤抖,那胡媚儿更是泪流满面。
一旁有人大声呼应,只见大批劲装男子走了出来,想来都是武林人物。为首一人牵着绳索,绳上绑着几十名男
女老幼的颈子,想来都是胡媚儿的家人。其中女子有老有少,更有不少衣衫不整,看几名孩童面颊高高肿起,
想来都已吃足苦头。
高天业喝道:‘胡媚儿,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这淫妇当真可恶,居然吃里扒外,害得大家费了一个月工夫,
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会儿瞧我如何连本带利地炮制你!’看‘神弹子’面有菜色,身上又有着毒虫螫
咬的痕迹,入村时必然花了些气力。再看其余将士也多衣衫褴褛,想来这些追兵远从天水赶来,一路深入云贵
,真已耗费了一月之久。
冯治使了个眼色,大批兵卒奔了上来,将卢云与胡媚儿团团围住,更外围一圈则是那群武林好手,强弱太过悬
殊,一家老小又被人擒住,胡媚儿只能掩面哭泣,毫无战志。冯治微笑道:‘卢大人,当年金銮殿上,皇上如
此疼爱你,你为何还要逃呢?别连累顾兵部,也别连累这些男女老幼,我给您一个面子,不让人押你,请你自
己把玉玺和孩子带过来。’
这趟最后的旅途,终于走完了。什么是非善恶,美梦前程,在这一刻全数成灰。胡媚儿啜泣不止,她扑入了卢
云的怀里,放声哭道:‘卢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不要做好人!不要!不要!’她拼命捶打卢云的
胸膛,好似要他把自己坏人的身分还回来,她不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胡媚儿哭哭啼啼,自把婴孩放到了地下。卢云眼望四周,只听满场男女老幼哭泣不断,那小小孩童坐在自己的
脚边,正自回头望着自己,两手张开,兀自要他来抱。
苦笑……这当口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在京城有顾嗣源护他、在怒苍有秦仲海保他、在天水有胡媚儿救
他,现下这些人都被自己的任性牵连,个个都要大祸临头,卢云啊卢云,你是犯了什么瘟病呢?你是不是吃错
什么药了呢?
自己必然做错了什么,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何会有那么多不幸围绕自己?为什么?
卢云低头流泪,八尺二寸的身材看来如此渺小,像只卑微的蚂蚁。他泯住下唇,跪倒在地,垂泪求恳:‘冯大
人,我可以随您走,只是请您务必高抬贵手,放过这些男女老少,他们是无辜的。’
冯治摇了摇头,冷硬的声音响起:‘卢——大人。’卢云求恳道:‘冯大人,请您做一次好人,好不好?’
冯治叹了口气,他眯起双眼,嘴角斜起,竖指轻摇,道:‘滥好人,不是人。’
‘冯…大…人……’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身上似有千斤之重。
‘卢——大人。’那声音畅快悠扬,充满了光辉与胜利,就像千百年来的王者。
冯大人站着,卢大人跪着,冯大人与卢大人,就这样对望着。
卢云苦笑垂泪,自知无力转变局势,他跪倒在地,仰望上苍。旁观众人目不转睛,都在望着场中的卢状元。满
场寂静中,只听他轻轻向上苍诉说:‘老天爷,终究是不成的吗?’他双眼微眯,凝视穹苍,泪水从小小的眼
缝中涌了出来,他忽然撕破了自己的上衣,大声哭号:‘老天爷!想要做好人,终究是不成的吗?’
‘烦死人了,抓起来。’冯大人皱眉摇头,打了个手势,数十名兵卒暴喝一声,全数涌了上来。在小婴儿呆滞
目光的注视下,眼前的卢云放声大哭,陪伴着他的哭声的,则是满场老弱的惨叫哭号,以及高天业伸手去撕胡
媚儿衣衫的声响。
谁能解救自己呢?在这濒死绝望的一刻,脑中闪过了无数往事,有顾倩兮温柔的鼓舞,有顾嗣源多智的嘱咐,
更有银川慈爱的目光,而最后停在眼前的,却是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侠就是夹,左边是仁,右边是义,头顶灰天,脚踩泥地。只因存爱,所以存恨,只因心慈,所以心悲,只因成
王败寇,所以济弱扶倾,只因天下无道,所以以武犯禁。
好似卓凌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满身杀业的剑神向自己谆谆诉说。迷茫之下,经脉好似被锁紧了,扼得自己
喘不过气来,寻不到出路的方刚血气在体内挤压冲撞。那忿恨血气化为形质,一点点地催促自己。卢云大声喘
息,双手向空挣扎。
悲怨是空、仁义是梦,只因信仰剑,所以贯彻道。
‘呀啊啊!’猛然间,大声惊呼传入耳中,跟着一名兵卒飞了过来,正正撞在冯治背上,冯治心下一惊,急忙
转过头去,只见场中光芒闪耀,卢云手上的宝剑陡然上升了三尺有余,成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大火炬。
卢云泪水滚滚落下,口中却哈哈大笑,他举起长剑,精光一闪,竟已划破自己赤裸的胸膛,剑尖向地,长剑沾
了鲜血,沿刃滴洒,霎时在脚旁画出了一道血线,好似一道界限,将满场兵卒与那婴儿隔了开来。满场众人不
解用意,都是看傻了眼。
卢云一边哭泣,一边擦抹泪水,模样如同稚童。忽然间,只听一声断喝,场中的身影不再啜泣,他单手提剑,
剑尖却正正指向冯治。冯治皱眉道:‘卢大人,你想反抗么?’
卢云满胸鲜血,仰望天际,只见他掌中如持火炬,静静地道:‘我卢云以性命发誓,你等敢过这条线,必被我
手中长剑腰斩。’他横眼睥睨,望着场中兵卒,仿佛便是当年‘剑神’的傲然神态。
卢云双目满是血丝,咬牙道:‘胡姑娘过来!把你的家人带走了!’
胡媚儿从未见过卢云如此愤怒,便在药铺里,也仅见他频频拭泪,不曾这般悲号。胡媚儿又惊又怕,又喜又爱
,她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家亲人,忽听一名兵卒喝道:‘你大……’话声未毕,剑芒催动,那人身子竟已断做两
截,烂死在地。
剑芒重现江湖,高天业、高天成等人都是识货的,霎时全身发抖,无不向后退却。众人大惊失色,万没料到卢
云竟有如此神功护身,连胡媚儿也看傻了眼。冯治尖叫起来,慌声道:‘大家一起上!杀了他!杀了他!’
卢云杀红了眼,抢先一步动手,听他纵声长啸,拔出长剑,第一个对着冯治杀去,众官兵没料到一个文弱生
,居然敢如此杀人,慌忙间过来拦阻,猛见卢云手腕颤动,霎时‘剑浪’横切而过,滔天巨浪中,宝剑加上剑
气,面前十来柄长枪已然断做两截,卢云扫出重脚,将十数名兵卒全数踢滚在地,那冯治面前无人保护,已被
卢云一把揪住发髻,拖地行走,只听他又哭又叫,惨嚎道:‘壮士,饶了我!饶了我!’
卢云沉着一张俊脸,看也不看,左手用力向下一掼,将冯治在地下重重一摔。他手指地下血线,再次说道:‘
胡姑娘,把你的亲人带走了。’
眼看卢云势若疯虎,武功更是高强无比,一众武林人物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竟无一人敢动。高天成识得卢云
,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嚅啮地道:‘卢……卢云!你莫要妄动!你没有胜算的!’此言一出,更衬得众人的气
馁,卢云将冯治高高举起,示意满场兵卒莫要妄动,胡媚儿浑身发抖,一步步朝家人行去,这回官兵无人敢挡
,众人一来投鼠忌器,二来贪生怕死,眼睁睁看着胡媚儿带着满门老小,直朝吊桥奔去。卢云虽怒不乱,便以
冯治的性命做盾,一步步向后退却,也已来到了吊桥之旁。
便在此时,一道长枪疾射而来,鲜血迸洒,当场将冯治定死,众兵卒又惊又怕,无不慌忙回望,却听背后传来
滔天巨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海中穿出,两旁人众有走得慢的,全给他举掌挥开。那人大步一跨,来到了血
线之前,举靴抹地,将卢云的血迹擦了去。
萨魔来了。
卢云放声怒号,提气挑战,萨魔也是森森冷笑,突听他虎吼一声,向前飞奔而来,两只妖魔便在桥前奋力开杀。冯治已死,那带队副官立时呼喊道:‘大家别理这家伙,去追玉玺!分两路包抄……’满场高手醒觉过来,
不再与卢云正面较量,全数朝吊桥直奔而去,分从四面八方涌到,有如潮水一般。
卢云给萨魔缠住了,一时无法分心阻挡,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兵卒攀上桥去,有如虫蚁附毡。那胡媚儿一人
站在桥中央抵挡,拼命发射银针去挡,只是来人太多,暗器随时都会用凿,其余老弱妇孺簇拥着婴儿,口中哭
叫不休,全数朝对岸奔逃,情状大见危急。
卢云怕胡媚儿支撑不住,霎时豁出了性命,不顾萨魔的拳脚重击,接连冲杀,所使的招式全是最险最凶的绝招
,‘剑豹’、‘剑浪’接连发动,加上剑芒的威力,竟是所向批靡,寻常兵刃与之相击,无不一碰就断,萨魔
过来追击,他便急速避开,顺手再杀一两人,如同虎入羊群,眨眼间人头乱飞,满地断手残肢,转眼便窜回桥
上,高天业、高天成各以暗器偷袭,但满场都是自己人,每回出手,反而误杀同伴。
卢云生性温和仁慈,除了在西疆战场上被迫杀敌以外,从不曾如此下手屠杀,看他此刻身影如同鬼怪,早已杀
红了眼,那疯狂厮杀的怒号身影,与当年的卓凌昭并无二致。
卢云几个起落,连杀数人,抢到了胡媚儿身边,霎时便将追兵隔开。两人站在吊桥中央,相互凝视,眼见卢云
那俊脸沾满了血水,有如着火一般,胡媚儿又慌又怕,哭道:‘卢云……卢云……我们要去哪儿?’
背后兵卒不绝赶来,可见到了卢云的身影,却又无人敢上。便在此时,一个黑壮无比的身影走上桥来,那蛮牛
也似的脚步每一踏下,便令吊桥颤震不止,众兵卒来不及避让的,无不给他扔上半空,旋即坠下深谷,满桥兵
卒大为慌张,赶忙攀上绳索,急急让开。
萨魔现身,这回已是两人第三次正面交手,只见这妖魔深深吐纳,双掌向外一分,凄厉风声大作,竟已运上了
十成十的功力。
胡媚儿尖叫道:‘这妖怪又来了,咱们快走!’卢云咬住牙龈,大敌当前,退无可退,若要让萨魔杀到对岸,
老弱妇孺必然血流成河,此刻别无退路,须得数招内分出胜负,他大叫一声,反而向前奔跑,一剑抖出,直向
萨魔咽喉而去,剑尖颤抖迂回,让人看不清去路,正是昆仑十三剑的‘剑蟒’。这招虽是初学乍练,但赫然使
出,颇见惊敌之效。
萨魔断喝一声,斜身闪避,跟着从背后抢过长枪,直朝卢云脑门砸来,卢云举剑去挡,当地一声大响,宝剑附
上真力,登将萨魔的长枪削为两截,只是枪杆巨力震来,卢云虎口也已隐隐生疼。便在气血翻涌的一刻,那萨
魔举起手中的断枪,趁势朝卢云胸口一刺,喀地一响,那枪虽仅剩半截断杆,但大力传到,肋骨已然断折。胡
媚儿大声哭叫,喊道:‘卢云!’她想要发出银针相助,奈何卢云挡在面前,身影翻滚不休,实在不敢下手。
卢云虽得昆仑剑法奥妙,但毕竟所学不久,尚未融会贯通,那剑芒绝技更是须臾之前才得妙悟,若非连连行险
,狂冲滥打,又靠着卓凌昭的威名惊吓群雄,才能战到此刻。否则众高手一涌而上,高天成、高天业等人加上
萨魔出手,早将他杀了。
萨魔得理不饶人,眼看卢云受伤,剑尖垂地,趁势便要抓起他的身子,将他扔下桥去,卢云见萨魔靠向自己,
霎时狂吼一声,绝技剑芒再次发出,那剑竟不挺起,光芒吞吐不定,宝剑升起三尺精光,直向强敌而去。萨魔
没料到他还能使出剑芒,慌忙向后滚开,手上抓着一名兵卒挡架,听得一声惨嚎,人盾已然开膛剖腹,只是剑
芒何等锋锐,穿过人盾后,还是刺中那奸恶至极的妖魔,须臾间透胸入体,已然重伤强梁。
两大高手各受重伤,只在喘息不休。
此时卢云胸口受伤,那剑芒更是耗损内力,连番使动之下,非只胸口受伤,连丹田气力也已薄弱,眼看萨魔与
自己相距一丈,随时还要再上,卢云褪下血衣,擦抹了脸上的血水,望向胡媚儿,温言道:‘胡姑娘,卢云求
你一件事。’胡媚儿怀抱婴儿,哭道:‘你……你要做什么?’
卢云把玉玺递了过去,低声道:‘倘若顾家老小有难,请你用玉玺救他们性命。’胡媚儿颤声道:‘为什么要
我救?你……你不走了么?’卢云忍泪道:‘对不起,这个时代,容不下我这种人。我要走了。’胡媚儿惊道
:‘你……你说什么?’卢云泪水滚滚而下,道:‘烦请转告顾小姐,就说卢云累了,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
方,请她莫再挂怀。’胡媚儿知道他要自杀,忍不住放声大哭,尖叫道:‘不行!你不能死啊!’
卢云低下头去,背对着胡媚儿,轻声道:‘胡姑娘,去你家人的身边。走。’
胡媚儿悲痛之下,只是不肯走,突听卢云大吼道:‘走啊!’胡媚儿掩住了脸,哭叫奔向对岸。卢云撇眼向后
,一见她脚踏实地,登时吐气扬声,剑芒闪过,重重向下一斩。当地一声锐响,那桥好生厚实,这记剑芒功力
不纯,竟然无法一次斩断。卢云提起残余内息,恨恨再斩,那吊桥虽然巨大,却也禁不起两番砍动,一时木板
碎裂、钢绳绷断,旋即向两旁裂开。
断桥崩裂,卢云内力用凿,第一个坠下,众兵卒原本不住奔逃,惊觉脚下一空,无不大声惨叫,纷纷坠下桥去。那萨魔没料到卢云竟会自杀,大惊之下,奋力向前一跳,抓住了断桥下方的一节绳索,竟然逃过了死劫。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刻妖魔尚能存活,卢云身子坠下,无意间靠着萨魔的一扑,居然给他撞向桥绳,一时
身子摇摇摆摆,悬于半空,竟给断绳卷绕住了。胡媚儿欢呼起来,她把婴儿扔给了姨妈,尖叫道:‘卢云!爬
上来啊!’眼看卢云好似昏晕,她对着背后的一众女子大叫:‘姐!你们快来帮我啊!’众女子惊惶不已,一
个接一个,拉住了胡媚儿的脚踝,将她垂下悬崖。
胡媚儿与卢云相距数尺,连着几番伸手,却都拉他不到,登时尖叫道:‘卢云!你醒来!’卢云使出最后一招
剑芒,已无分毫气力,听得叫唤,只抬头看了胡媚儿一会儿,便又闭上了眼,胡媚儿尖叫道:‘卢云!你上来!你不上来,我便去害死你的顾小姐!你上来!上来!’
卢云勉强睁眼,缓缓向上攀爬,他伸出手去,仍与胡媚儿差了两尺,胡媚儿尖叫道:‘笨蛋!伸剑过来!’卢
云见长剑兀自悬在自己腰间,他迷迷糊糊地举起长剑,剑锋便往胡媚儿移去,‘百花仙子’不顾疼痛,当即以
掌心顶压锋刃,五指夹紧剑面,她勉强撑住了,咬牙道:‘快点上来,我手疼。’
卢云右手拉住剑柄,勉力向上,胡媚儿疼得泪眼汪汪,哭道:‘快!快!’卢云正要向上攀爬,忽然间脚踝一
紧,竟被人拉住了。卢云低头下看,那人却是萨魔。胡媚儿又恨又怒,左手掏出银针,拼命望下去扔,只是掌
心疼痛,身子倒悬,却都毫无准头。连着掷出五枚,再要去扔,怀中却空无一物。只是手掌的疼痛越来越甚,
忽然间,猛听轰隆一声巨响,断桥吃力太过,已要崩塌,卢云身子向下一沉,反而坠低了半尺,胡媚儿又慌又
怕,尖叫道:‘上来!上来!’
呼唤之中,一个黑影飞身而上,来的人不是卢云,却是萨魔,他狂声大笑,便要往胡媚儿抓去,只吓得她花容
失色。便在此时,萨魔脚踝一紧,这回轮到他被卢云抓住了。卢云抬眼望上,向胡媚儿挤出了微笑,霎时使劲
往断桥一踢,轰然大响中,两人一同坠下山谷,转眼无影无踪。
胡媚儿倒挂崖边,茫张樱唇,手上兀自拿着那柄‘云梦泽’,可怜卢云早已消失无踪了。胡家姊妹拉着胡媚儿
,先负了卢云的重量,后又吃上萨魔巨大的身子。此刻两名男子虽已坠下,但众女已然浑身乏力,竟无余力拉
人起来。胡媚儿呆呆望着峡谷,心下茫然,不知所以,忽然间身子受了一股大力,身形急速飞上,崖上竟有人
出手相助。
胡媚儿此时有如痴呆,给人救起,只呆呆地躺倒,茫然望向四方,猛见自家的老弱妇孺全数跪在地下,不知发
生了什么事。胡媚儿迷惑之中,只是向前爬行,便在此时,喉头给人架上了一道寒锋,听得一个苍老的口音道
:‘胡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胡媚儿听这口音好熟,连忙抬头去看,只见身边蹲坐着一名黑衣老者,看他脸带面罩,右手持剑,左手却抓着
一块方印,正是玉玺。胡媚儿泪眼朦胧,低声道:‘你……又是你……’
这人正是那夜见到的黑衣无名老人,地狱使者已临,胡媚儿心如死灰,只软倒在地,等着被杀,忽在此时,眼
中看得明白,只见崖边还有一个黑衣身影,那人体魄粗壮,左手提剑,剑尖却穿透婴孩的襁褓,正将他凌空悬
举起来。这婴儿阿秀便如卢云的遗爱,胡媚儿仿佛被刺了一剑,慌声哭道:‘不要杀他!不要杀阿秀!’
黑衣老人将胡媚儿按住,沉声道:‘安静些,主公来了。’胡媚儿哭道:‘不要杀他啊,不要杀他啊……’受
惊过度,已然疯癫一般。
便在此时,悬崖对面传来阵阵惊叫,胡媚儿趴倒在地,眼里看得明白,晨间雾气蒙蒙,对岸行来一个巨大无比
的人影,水雾之中,那巨人又瘦又长,足有十来丈高,好似真是地狱魔鬼现身。吓得峡谷对面的官兵一个个跪
倒在地,无人敢动。胡媚儿惊愕之下,心跳几已停顿,胡家老幼妇孺更是心惊胆战,全数飕飕发抖。
巨影现身,两名黑衣人登时面向峡谷对面,似乎在迎接魔神的到来。
那巨人行到峡谷旁,忽然身子向下倒落,硕大无比的黑影由空坠下,砰地一声大响,头顶已然撞落崖边。胡媚
儿错愕之下,急急去看,只见那巨人哪里是巨人了,却是数十人叠起的罗汉,竟如人桥一般,瞬间架住了峡谷
两端。胡媚儿全身发抖,喘道:‘你们……你们到底是……是什么人?’
那黑衣老人微微一笑,自将头罩解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沉稳强干的面孔,胡媚儿眼里看得清楚,这人正是昔日
昆仑第二把交椅,‘剑寒’金凌霜。胡媚儿没料到此人居然活着,不由得张大了嘴,她转头去看另一人,只见
那人嘶嘶冷笑,也已将面罩解下,惊见此人满面刀疤,竟是那最为凶狠残暴的暴汉,‘剑蛊’屠凌心。胡媚儿
害怕之下,想起卢云已死,这帮妖魔鬼怪却都冒出来了,忍不住放声大哭。
咚、咚、咚,正于此时,对岸鼓声隆隆,掩住了胡媚儿的哭泣,鼓声忽起,崖边众女惊疑不定,凝目看去,峡
谷对面竟有一个身影缓缓行来。
火神祝融,貌如天仙,那人影身穿白衣,雾气飘渺中,让人倍感惊怕,脚下无数人众给他踩过,却无一人不适
,更无人发出怨言。金凌霜见了那白影,霎时单膝跪地,双手高托玉玺,一旁屠凌心也已跪在地下,自将那婴
儿举在头上。
那白衣人踏上了峭壁,他不见喜怒,目光挪移间,取过了玉玺,跟着展开一道黄榜,金凌霜从怀中取出印泥,
高举过顶,那白衣人将玉玺沾上了红泥,便往黄榜重重盖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行大统,再复皇位,钦此。’
白衣人口唇轻动,含笑望向胡媚儿,跟着从怀中取出一道令牌,扔了过去。令牌坠到了裙摆上,泪眼朦胧中,
那令牌上篆体,见是‘正统王朝之令’六个大字。
胡媚儿呆呆坐着,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便在此刻,嘶地一声,上身衣衫尽裂,胸脯椒乳已然赤裸,猛然间,
右臂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阵阵烙印焦味扑鼻而来,胡媚儿已然倒卧在地,神智未失前的最后一句话,却
是那白衣人的一阵安慰。
‘欢迎你,为我镇国铁卫一员,从此戮力为国,共效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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