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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魁星战五关

书名:英雄志 作者:孙晓 字数:32323

‘许久许久之……之……哈……’嗤地一声,一名小童打了个响亮喷嚏,他抹去鼻水,又道:‘这后院住了个
恶鬼……’
雪花纷飞,洒在连绵不尽的大庄院里,两丈来高的围墙上堆着厚重雪块,寒冰霜雪,层层叠叠,望来好似白头
的巨人。只见墙边生着火堆,五名孩童围火取暖,四男一女,约莫八九岁年纪。看他们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袄,
服饰颇为华丽,想来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那鬼啊……他没有脸,没有舌,也没有双手,他是个干干瘦瘦的骷髅头……’
一名小童正说着鬼故事,他举高两手至肩,做阴森厉鬼状,口中吱吱作态,惊吓听众。几名孩子寒毛直竖,却
又聚精会神,就怕错过了一点半点。却见火堆旁另躺了个男孩,身上铺着毛毯,好似睡熟了。
那小童见同伴神情专注,都在聆听自己说话,一时大感得意。又听他道:
‘那鬼整年住在井里,好寂寞、好孤单,于是每到深夜时分,月亮出来的时候,他就这样哭喊着,儿子啊……
儿子啊……你下来陪我啊……’
耳听那说故事的孩子叫得凄惨,几名小童都是为之一惊。却听一名小女孩儿呸了一声,骂道:‘胡正堂,听你
胡说八道!那鬼不是没舌头么,怎又会说话了?’
那胡正堂一脸尴尬,撇眼朝火堆看去,只见红艳火光照来,一名小女孩儿撅着嘴儿,呼着热气,严冬寒风吹来
,将她的粉颊冻得红烫烫地。看她年岁虽小,鼻梁却极为挺直,两只辫子乌黑油亮,与白雪般的细嫩肤色一相
对照,虽只八九岁年纪,便已出落得十分美貌可人。
胡正堂满脸火烫,不知如何圆谎,他咳了几声,道:‘鬼又不是人,不靠舌头,也能说话。’那小女孩儿哦了
一声,道:‘听你信口胡诌,你见过鬼么?’几名孩子听了这话,登时议论纷纷,都朝胡正堂望来,都在等待
他回话。那胡正堂丢不起这个脸,也是下不了台,只能一拍胸脯,大声道:‘怎么没见过?三岁就瞧过了!’
众童闻言,都有惊叹之意,那胡正堂更是得意洋洋,更要大声说嘴,却听那小女孩儿冷冷地道:‘一派胡言。
这世上压根儿就没鬼,你要三岁就见过,赶紧找一只出来给本小姐瞧瞧。’
那说故事的男童姓胡,双名正堂,父亲乃是朝廷官员,家教一向森严。好容易腊月将至,学堂夫子启程返乡过
节,胡正堂这才蒙双亲恩准,前来同窗好友家中过夜,本想众童群聚院中,烤火游嬉,必有一番乐子,没想小
美人儿一本正经,凡事都冲着他来,自是让他恨得牙痒痒的。
胡正堂见众孩童目光一瞬不瞬,都在等着自己回答,一名鼻涕孩童更是叫道:‘是啊!正哥哥快抓一只鬼出来
,大家都想看哪!’胡正堂一脸慌张,不知如何应付,当下先学着大人模样,仰天三笑:‘哈!哈!哈!’那
胡正堂在双亲面前十分乖巧,私底下却爱学武师伴当的言语,平日专来江湖人物那一套,众童见他模样神气,
更是敬服,哪知胡正堂的小脑袋一片空白,拼命思索,只想找个法子蒙混过去,那小女孩儿识破他的阴谋,登
时笑了,道:‘算了,饶过你。大家再来玩儿。’正要取出布娃娃来玩,却听胡正堂喊道:‘谁要你饶!你
……你听了!你既然敢说这世上无鬼,不如咱俩打个赌,看看有无魔鬼,敢不敢!’也是丢不起人,当下便做
出赌约,盼来讨回一城。一旁孩童登感兴奋,纷纷拍手叫好。
同伴满嘴挑衅,那小女孩儿将门虎女,生性豪迈胆大,自也不来怕,当下叉起了腰,扬眉道:‘有什么不敢?
谁怕谁!你划下道来,怎么赌?’胡正堂冷冷一笑,道:‘怎么赌?当然是捉鬼!一会儿少爷入院抓鬼,我要
没从井里拖出一只,我就……我就……’他连着两个‘我就’,忽地面色惨澹,居然不知如何接口。
看这世上鬼神都在庙里,一时半刻间哪能找出一只半只?那小女孩儿嘻嘻一笑:‘你就怎么?快说啊!’胡正
堂喃喃地道:‘我就……我就……’他坠入自己的陷阱,只感头皮发麻,嘴角发苦,忽然灵机一动,拿出了绝
招,朗声大喊:‘我要捉不到鬼,我就当场脱光衣裳,在这院里走上三圈,怎么样!’众童听他说得神气大胆
,自是拍手欢呼,雀跃无比。
胡正堂气喘吁吁,双手高举,做胜利状,得意了好一会儿,便冷冷望向那小女孩儿,道:‘华妹啊,我已经做
了赌约,愿赌服输,谁输谁脱,脱还要脱得光溜溜,你敢不敢啊?’
那小女孩儿本想与他对赌,银两童玩两不惧,哪知罚约竟然下流至此。她虽然胆大,却不是笨孩子,一见几名
男童目光不善,当下别开了头,娇叱道:‘无耻!我不玩。’
胡正堂早已料到她不敢答应,当下暗暗松了口气,道:‘不过就是脱件衣衫,你怕什么?瞧,我现下就脱给你
瞄瞄!’说着便往自己裤带扯去,小女孩儿呸了一声,双手遮脸,把头别开了。胡正堂打蛇随棍上,冷笑便道
:‘华妹,你既然不敢赌,那便开口道歉,我胡正堂是你随便损得么?’小女孩儿对他的喝问置若恍闻,只哼
了一声,别开脸面。
胡正堂知道自己大获全胜,当下学着爹爹的模样,仰天大笑起来。大声道:‘胆小婆娘!回家找娘亲喝奶!
’说着几名孩子起哄,纷纷叫道:‘胆小鬼!开口道歉!开口道歉!’
小女孩儿给众童出言相激,自是又恼又气,慌张之下,急忙去搬救兵,自对一名男孩唤道:‘阿秀!他们欺侮
我!阿秀!’她唤了两声,只见那阿秀缩在火堆旁,自管呼呼大睡。看他卷着毛毯儿,好似冬眠一般。小女孩
儿抓了雪块,便往火堆旁扔去,闷响传过,正正打在那阿秀头上。雪块绷开,洒得满脸,哪知那男童真似昏晕
一般,仍无知觉。
‘死相。’那小女孩儿有些着急了,喃喃哭骂。
几名孩童相顾莞尔,胡正堂嘻嘻直笑:‘华妹啊,我娘每回骂我爹,也总是说这两个字呢。’另名孩子学着那
小女孩儿的腔调,吱吱尖叫:‘死相!’
那小女孩儿听他们言语粗俗,只气得脸色惨白,那胡正堂牙尖嘴利,仍不放她过去,只戟指冷笑,说道:‘小
妮子,别想相好的会帮你,你要真带种,那便定下赌约,要不便开口道歉,否则我明日便上大街说去,要全北
京都知道,你伍崇华是天生的胆小鬼!怎么样?’
那小女孩儿气往上冲,喝道:‘你敢?’胡正堂笑了笑,道:‘有什么不敢?’当即双手箍嘴,圈呼道:‘北
京街坊老小听了!伍家大小姐羞羞脸……没种……是天生的胆小鬼!’他人机灵,口才佳,损起人来词藻丰富
,全是大人那套羞辱把戏。
那小女孩儿大怒欲狂,随手抓起脚旁的枯枝,狠命便往那胡正堂戳去。那孩子斜身避开,做了个鬼脸,笑道:
‘打不到!胆小鬼打不到!’说着吐舌摆臀,更是着意欺侮。
那小女孩沉下气来,看她左手捏着剑诀,却是隐隐有着武功底子。她看准方位,霍地出手抽打,啪地一声,胡
正堂臀上竟被狠狠抽了一记,火辣辣地十分疼痛。胡正堂惊怒交加,随手抓起雪块,便往那女孩儿砸去,骂道
:‘贱婆娘偷袭暗算,卑鄙无耻!不守妇道!’
那小女孩儿听他骂得难听,目光满蕴怒火,她沉下俏脸,学着爹爹的狠模样,压低了嫩嗓子,粗声道:‘胡正
堂,你这般欺侮我,我不会饶你的。’那胡正堂哈哈大笑:‘谁不饶谁呀!我好好地说故事,你这疯婆硬来打
岔,活该给我取笑,活该!胆小鬼,活该……’几名孩童排做一列,学着他的模样舞蹈摆臀,只在加倍戏弄。
那女孩儿将门虎女,一旦动了真怒,一心只要对方流血,对无聊叫骂一概不睬。突见她半空一个旋身,手中枯
枝飞快送出,这回不再容情,那枯枝方位精准,竟是朝胡正堂眼珠而去。几名小童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纷纷
喊道:‘快住手了!’
眼看便要刺中眼珠,惹出大祸,忽然一只手探了过来,将那女孩儿的枯枝抓个正着,众人转头急看,出手的正
是方才睡得昏死的那名男童,阿秀。
那阿秀双手叉腰,怒目圆睁,看他身穿绿袄,虽只是个孩子,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头上系了条红带,带上
缝了块方方正正的美玉,正正遮住了额头。他面有愠色,沉声道:‘干什么!干什么!我才睡了一会儿,你们
打打杀杀地干什么?’看他疾言厉色地数说,其余几名小童却是肃然静听,并无一人反驳,足见这孩子身分不
同,当是众孩童的领袖头目。
那阿秀狠狠喝骂一顿,又往众孩童瞪去,斥道:‘到我家来玩,就要守我家的规矩,是谁先作怪的?’众孩童
手指华妹,喊道:‘是她先打人的。’
那华妹急急摇手道:‘不对……不是这样……’还未出言反驳,却听阿秀啧了一声,凑手抢过枯枝,随手折断
了,骂道:‘华妹,你明明有武功底子,出手怎没半点分寸?’
那华妹给数落一阵,眼眶竟是红了。阿秀不察,兀自脸泛怒火,又道:‘我好心邀大家来家里玩儿,你却出手
欺侮我的客人,你对得起我吗?你要刺瞎了胡正堂,一会儿人家爹爹找上我家来,你又想我给爹娘活活打死么?’说着狠狠往华妹瞪去,喝道:‘去给人家道歉了。’那华妹用力别开了头,神色极其倔强,却是不依。阿
秀喝道:‘还不去!’
华妹眼中珠泪欲垂,已在勉力强忍,忽给阿秀这么一吼,再也忍不住泪水,竟低声呜噎起来。一旁小童们哈哈
笑道:‘胆小鬼哭了!胆小鬼哭了!’说着手舞足蹈,又来取笑。
阿秀见小女孩儿泪洒当场,不由有些诧异,这华妹天性强悍,向来少哭,若非心里受了委屈,绝不会当众哭泣
,想来其中必有内情,正要询问,华妹已咬住下唇,狠狠推开众人,便要发足飞奔,阿秀反手将她拉住,温言
道:‘别哭,究竟怎么回事,跟秀哥哥说了,好不好?’
华妹忍着泪,只是抽抽噎噎,实在无法言语,眼看旁边几名小童兀自指点嘻笑,阿秀一拳便往身旁小童脑门打
去,喝道:‘闭嘴!’说着随手揪住其中一个流鼻涕的,喝道:‘阿元,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那阿元适
才陪着欺侮华妹,此时给老大抓住了,自是胆战心惊,当下挂着两条鼻涕,干笑道:‘方才秀哥睡觉时,那胡
正堂在说鬼故事,华妹打断了他,两人便吵起来了……’阿秀懒洋洋地听着,又道:‘再来呢?’
那小童干笑道:‘后来胡正堂要和她打赌,华妹不肯,大家都笑她胆小鬼,这就打起来了……’阿秀哦了一声
,道:‘华妹一向很大胆啊,什么时候不敢赌了。你们赌啥呀?’
一名男童嘻嘻笑道:‘谁输了,谁脱光衣服……’
阿秀听得赌约如此,忍不住面色惨白,霎时纵身跳起,暴喝道:‘胡正堂!你当我家是什么地方了?给我滚过
来!’那胡正堂便是说故事的小童,此时早溜得不知去向,阿秀大喊大叫,推开众童,便要去找胡正堂,忽见
华妹背转身子,竟要走了。阿秀赶忙将她拉住,慌道:‘华妹,对不住,是我不好,没先听你说分明,快别生
气了,好么?’
那华妹紧泯下唇,只是忍泪摇头,道:‘我要回家跟爹爹说。’那阿秀惶恐起来,众小童设下圈套,要将人家
女儿剥光,地方又是在自个儿家里,这等事传扬出去,恐怕自己会被打断一条腿,他原本模样威风,此时大感
惶恐,慌道:‘求求你,可千万别找伍伯伯,我爹娘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这样,一会儿我去厨房里拿些
吃喝的孝敬您,绝不贪睡,好么?’
华妹见阿秀陪足了笑脸,怒气消减了许多,只是要这样放他过去,未免不甘,仍摇头道:‘你方才那般数落我
,我可吞不了这口气,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听得此言,虽在大寒冬日,那阿秀还是流了一身冷汗,忙道:
‘行,上回我答应帮你买糖葫芦,明儿个便给你买去。’
华妹听他推托,立时掉转身子,啜泣道:‘耍赖,我要回家找哥哥,说你们欺侮我。’阿秀惊道:‘别!别!
你那崇卿哥哥怪物也似,他会打死我的!’一旁几名孩童想起那高壮无比的身影,一个个面带惊恐,纷纷出言
道歉。华妹其实气早已消解了,她装作十分悲切,兀自哭道:‘好……只要你依我一件事,我一个字儿都不说
,好不好……’
阿秀苦着脸,垂着手,低头道:‘你要什么,说。’
华妹嘻嘻一笑,泪水一发不见踪影,她指着阿秀额头上的玉佩,娇声道:‘我要这个!’
阿秀再次跳了起来,摇手慌道:‘不成!不成!这是我娘打小做给我的!不能给你!’
那华妹家世非凡,爹爹英雄武勇,乃是当朝超品大员,打小是要什么有什么,其实她也不希罕那块玉,只想瞧
瞧自己能否支得动阿秀,眼看他打死不从,当下小嘴一扁,又要放声大哭。
想起娘亲对自己的慈爱,如何能把玉佩随意送人?阿秀忝为主人,没想却替旁人背了黑锅,一时苦着小脸,叫
道:‘胡正堂,给我滚过来!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快过来求情啊!’
他叫了两声,却不听同伴答腔,这胡正堂平日聒噪吵嚷,每回只要有他在,必有乐子可找,哪知忽地哑然无声?阿秀大感诧异,随手抓了一名同伴,问道:‘胡正堂去哪儿了?’
那男童抹着鼻涕,指着围墙底下一处地方,笑道:‘你看,狗洞呢。’
眼见地下积雪松动,似有爬行痕迹,阿秀心下忽起不祥预感,颤声道:‘他爬进去了?’
那男童笑道:‘你可聪明了,他怕你揍他,便躲进去了,还说要找井里头找没脸鬼出来,好帮他打架呢。’阿
秀惊得飞了起来,神情又急又怕,道:‘该死!该死!什么找鬼抓鬼的,那废院去不得啊!’
众小童纳闷不已,摇头道:‘为什么啊,不就是废院么?’
阿秀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跟着伸手向远处一指,低声道:‘你们瞧那儿。’众童极目望去,却见园中几
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巡逻察看,华妹自家也养着大批卫士,一望即知这些男子的身分,登时颔首道:‘他们是来
看守的?’
阿秀叹道:‘还是华妹懂事,我爹爹千吩咐万交代,要咱们绝不可以进去废院玩,还要这些大哥们过来看守围
墙,胡正堂溜进去了,我爹要是知道这件事,非得打死我不可。’想起爹爹的手段,不由双手掩面,哀哀苦嚎
:‘这下惨了!你们怎不拦他啊。’几名孩童见阿秀怕得厉害,倒也有些慌了,华妹忙道:‘你别怕,不如我
钻进去找人,把他拖出来。’说着矮下身去,便要朝狗洞钻入。阿秀赶忙收拾了泪水,一把拉住她,摇头道:
‘去不得。’
华妹柳眉微蹙,噘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地?’这阿秀年纪虽小,行事却甚沉着,他擦抹
了泪水,眼珠儿转了转,低声道:‘咱们先在这儿等他,待这小子回来,大家立个誓,就当没生过这件事。’
华妹听他语气郑重,想来这后院古井真是禁地,一会儿可别惹出什么纷争,赶忙颔首道:‘大家听了,就听阿
秀的吩咐,一会儿胡正堂回来,可别让他大声嚷嚷。’众童都是世家出身,家教森厉异常,听他们说得惨,自
是慌不迭地颔首,只等胡正堂回来,便要一同立言发誓,以免阿秀惨遭家法毒打。
等了许久,胡正堂仍没回来,众童想起后院的传说,心下暗自害怕。华妹低声道:‘阿秀,你家后院真有鬼么?’阿秀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清楚。咱家搬来旧宅也是这三年的事,听奶奶和叔叔说,像是古井闹过鬼什
么的,我懒得挨骂,听过便算,可也不曾多问。’
众童面带忧虑,想来胡正堂鬼主意最多,却不知从哪儿打听了鬼故事,居然惹出灾祸,看一会儿东窗事发,每
个孩子都要回家挨板子。
又过良久,雪势加大,天色渐黑,那胡正堂却似给鬼魂招走,迟迟不见踪影,阿秀心中烦恼,就怕他一个失足
,居然摔到井里去了。当下咬牙道:‘不成,你们在这儿等着,让我进去找他。’说着吩咐众童,道:‘要
是我也没出来,你们便到东厢房的斋,找我叔叔说去,先别让我爹娘知道。’
众童答应一声,心里却不自禁地发慌,不知一会儿要生出什么祸事出来。
眼看阿秀便要钻入狗洞,华妹心中忧虑,就怕他也给鬼抓了,忙道:‘阿秀,我跟娘新学了几招剑法,要是遇
着坏人,能帮你打发呢。让我陪着去。’阿秀沉吟半晌,道:‘也好,多个帮手,你去找几根结实的树枝,
咱俩一会儿防身。’
华妹生性大胆,最爱冒险寻奇,当即欢容道:‘成,包在我身上。’说着矮下身去,便在围墙旁探看搜索,瞧
瞧有无合用物事。
那华妹蹲在地下,正凝目寻找间,忽在此时,一张脸从墙里凑了过来,睁眼瞪着她。
虽说华妹将门虎女,此刻陡见妖怪,仍不禁放声尖叫,大呼道:‘救命啊!’跟着纵起身来,便往阿秀怀里扑
去。阿秀也是吓得面色惨白,凑眼去看,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胡正堂,看他一张脸恁煞惨白,正从狗洞里探
了出来,众童惊慌不定,急忙伸手去拉,几个使劲拖扯,终于将那小童拔了出来。
胡正堂倒在地下,气喘不咻,阿秀扶着他,低声问道:‘正堂,你还成么?’眼看胡正堂不言不语,一名孩童
流着鼻涕,凑脸过来,道:‘喂!你见到鬼了么?他真的没手吗?’
胡正堂转过面来,霎时呕地一声,大口秽物直喷而出,正正射在那鼻涕小童脸上,那孩子吓得滚地爬开,胡正
堂也是全身乏力,一时软倒在地。阿秀与华妹对望一眼,两人都感心惊诧异,正迷蒙慌忙间,听得胡正堂哭道
:‘好多……好多……’
阿秀颤声道:‘什么好多?你说清楚点!’
好多……好多……
井里好多……
鬼……
大雪纷飞,围墙下小童们全身颤抖,面面相觑,众人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全数尖叫起来。
‘叔叔,别一直拉着我,怪疼的。’阿秀抬头望着身边的男子,哀哀告饶。
人声吵杂,偌大的京城教场挤得爆满。只见校场正中搭着一座大擂台,场边锦旗飘扬,悬满布招,旗面图样全
是锦毛狮,锦狮背驮大将,大将手舞关刀,左‘魁星战五关’五大汉文,水墨飞舞,苍雄有力。右侧则是须
须弯弯的几个外国文字,长长一串,想来必也是同样意思。擂台四方各搭高台,层分六级,彩绘龙凤,看台上
人声语嚷,观众云集,望之黑压压的一片。
‘你呀……’看台楼梯传来一声叹息,一名男子拾级而上,那人身着朝袍,左手牵着一名男童,那孩子约莫十
岁年纪,额上系着玉佩缎子,正是阿秀,两人背后却还跟着几名家丁。阿秀苦着小脸,仰头看着叔叔,听他叹
道:‘不看紧点成么?’
阿秀的叔叔是个英俊男子,年莫二十八九,柳眉如画,雪肤星目,竟如姑娘般的美貌。这叔叔看似文秀,说话
口吻却甚老沉,他把阿秀那虎壮小子一路牵来,最后将他按倒椅上,跟着交代身旁老汉,道:‘刘管家,好生
看着神秀,别让他乱走闯祸。’
那孩子见自己有如人犯,只得拉着青年的手,求情道:‘叔叔,您别这般无情嘛。’
那青年捏了捏孩子的脸颊,责备道:‘阿秀呀,你上回闯得祸还不够大么?你想邀请学堂小朋友回家过夜,叔
叔还不帮着向你爹娘求情?可你看,你干了什么?人家胡正堂好好地来家里,现下却痴呆了,可别想叔叔会再
帮着你。’
那阿秀苦着脸,低声道:‘叔叔,那胡正堂糊涂,自个儿溜到废院去的,可不是我怂恿的。’
那青年摇头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是你朋友惹得祸,便该是你的罪责。自己反省了。’说着吩咐管
家,低声道:‘老爷吩咐了,要这孩子长长眼界。一会儿武校开打,你便陪着他看,比试一完,立刻把人送回
家,绝不准他四处晃荡。’那管家答应一声,道:‘老朽知道了。’那青年整理了朝袍,望着阿秀,道:‘叔
叔还有事,你可乖乖的。’阿秀愁眉苦脸,也没回话,自顾自地喃喃低语,那青年往他脑袋一拍,叹道:‘小
鬼灵精,少惹点祸,省得每天让你娘烦恼。’当即走下台阶,自入场中去了。
叔叔离开了,那管家却又凑了过来,只一股脑儿地挨在身边,手还搭在肩上,如同看守犯人。阿秀苦着小脸,
四下偷眼去看,霎时心下大乐,嘴角露出了笑容。
看台搭建颇高,共分六层,阿秀坐在四楼,探头向下,眼里看得明白,二楼处坐着一名女孩儿,看她愁眉苦脸
,却是华妹,只见她身边坐着个老嬷嬷,想来闯祸之后,这华妹也给当成人犯押着。两名孩子一在四楼,一在
二楼,远远相隔,难以言语,阿秀只想与同伴打声招呼,当即拉了拉管家的衣袖,低声道:‘管家伯伯,我想
解手。’管家奇道:‘少爷出来前,二爷不才带您把过尿么?忍会儿。’
阿秀见计策不管用,登时苦着脸,他双手掩住小腹,低声道:‘管家伯伯,不知怎地,我肚疼。’那管家叹了
口气,当即探头出去,自朝楼下大声喊道:‘拿盆子来!’过不半晌,几名下人气喘吁吁,手端大脸盆,急急
奔上。管家把大脸盆放在地下,又从怀中取出草纸,含笑道:‘神秀小少爷,这儿解。一会儿我替您擦着。

阿秀惊得呆了,四下衣香鬓影,满是名流仕女,更别说华妹就坐在下首,却要阿秀如何当众解裤,却在这儿公
然大解?这要传到了学堂,除了羞愤自杀一途,别无第二条路走了。管家见他低头含泪,忙道:‘少爷,快脱
裤啊,可别拉在裤子上了。’
阿秀咬牙切齿,恨恨地别过头去,道:‘肚子忽然不疼了。’管家笑道:‘不药而愈,此乃天佑少爷,真可妙
了。’当下挥了挥手,示意下人端着脸盆离开。
自那日后院闹鬼事发之后,这阿秀已被禁足一月有余。那日胡正堂爬出狗洞,来来回回便是那句话:‘好多,
好多鬼……’竟如痴呆一般。胡正堂出事之后,家中尊长自是暴跳如雷,这胡家官职显赫,胡正堂的生父名唤
胡志廉,乃是礼部侍郎,当朝从三品的大员,伯父胡志孝官职更高,却是当今大理寺寺卿,胡家香世家,洞
见观瞻,岂料孩子去别人家过得一宿,居然成了话也吭不出的白痴,胡家大怒之下,一方面寻访名医诊治,一
方面上门兴师问罪,天幸阿秀的父亲也是当朝大员,笼络手段甚是高明,这阿秀便只给吊起毒打,没给胡家人
带去赔命。
难得今日朝廷比武,中原蒙古的高手汇聚一堂,阿秀才能出来透气露脸,增长见闻,好容易与华妹见到了面,
阿秀一个月不见她,自有无数话想说,但管家奉命死守身旁,屎遁尿遁却不管用,却要他如何脱逃?
眼看华妹身边也有下人跟着,想来八九不离十,必也株连祸结,让爹妈重责厉罚。阿秀气鼓鼓地坐着,不知这
牢狱之灾还要多久,阿秀愁眉苦脸,一旁下人端着大脸盆行开,脸上却挂着一幅讥笑。阿秀越瞧越怒,正看间
,忽见一名美貌女子行来,便坐在华妹身边。阿秀心下狂喜:‘娟姨来了,我可得赌上一把!’也是怒从心中
起,恶向胆边生,忽地发起蛮来,他狂吼一声,一脚朝家丁踢去,脸盆登时鼓咚咚地滚落台阶,那管家吃了一
惊,大手微松,阿秀见机不可失,当场双脚蹬出,倒栽葱也似地飞身离座,直朝华妹头上坠落。
阿秀身子飞坠而下,势道甚快,倘若与华妹撞个正着,两名孩童都要重伤,便在此时,一双素手伸了出来,左
手在阿秀背上一托,登让他身子转向,那阿秀受了外力,斜向一旁坠落,便在此时,那右手拢了过来,又将他
半空兜转一圈,卸去大半力道,这才稳稳将他接落下地。
阿秀如同飞天小猴,自是玩得痛快,正要哈哈大笑,却见一双媚眼瞪了过来,腻声道:‘阿秀,这么高地方跳
下来,可是想找死么?’面前好一张鹅蛋脸,只见这女子二十六七年记,秀眉微蹙,嘴角轻撇,一对酒涡十分
动人,那双大眼却直瞪着自己,不假辞色。
阿秀见了这女子,立时欢笑道:‘娟姨,好久不见了!’阿秀倒也不是傻瓜,自知华妹家世渊源,父母武功极
其高强,眼前这位‘娟姨’更是华妹的师姑。名门大派出身,以她一身高明武功,怎会不救自己?
别人家的孩子打不得,那‘娟姨’皱着秀眉,正想把他拎回去,便在此时,背后响起大批脚步声,阿秀吓得魂
飞天外,却是管家领着大批下人匆匆奔来,想来是要抓自己回去。听他口中大喊:‘少爷啊!您可是尿急啊!
我带你去解手呀!’语声如雷,让人羞愧无地,阿秀面红耳赤,正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一旁华妹却凑了过来,
低声道:‘快装脚疼。’
阿秀立时醒悟,赶忙把脚高高举起,惨然道:‘扭了!扭了!摔下来时不慎扭歪了!没准断了!可真疼死我啦!’那华妹这几日也给父母责罚,好容易阿秀冒死过来瞧自己,如此心意,怎能放他离开?当下只在一旁装腔
作势,不住询问病况。管家更是呼天抢地,吩咐下人急取药箱,过不多时,又有人端着大脸盆过来,这回盛的
却是热水,想来是要脚之用。
阿秀正自胡喊胡闹,忽见一名公子爷行到看台下,向那娟姨一笑,拱手道:‘娟掌门,一会儿比武,可要瞧您
技压全场了。’阿秀见那公子爷面白如雪,一双大眼灵动传神,头上还绑了条紫头巾,虽在寒冬,左手兀自轻
摇折扇。阿秀见这公子好生貌美,怕要把叔叔比下去了。慌忙瞪目去看,又见那公子爷的折扇绘了幅泼墨山水
,旁‘紫云轩’三字,却不知是哪家的风流人物。正要去问华妹,那娟姨已然回头望向华妹,笑道:‘娟姨
先下去了,一会儿你娘过来,叫她看我大显身手。’那华妹啊了一声,叫道:‘姨!您等会儿,我娘交代了,
要您出场前和她碰个面……’话声未毕,那娟姨已然飞身跃起,她不待老老实实地拾级而下,身形纵出,轻飘
飘地跃出看台,只见她身影曼妙,半空一个回旋,衣影闪动,烟尘不起,霎时便落在那公子爷身旁。
那公子爷含笑拱手:‘九华山轻功独步天下,在下今日可见识了。’娟姨羞了羞他的脸蛋,笑道:‘别装了。
这般老气横秋,小心吓跑你家的苏大公子。’那公子爷故做茫然,疑惑道:‘苏大公子?他是谁呀?娟儿姑娘
可否引荐一番?’娟姨笑道:‘我没法引荐,去找华山双怪。’两人对面相望,想起肥秤怪的怪模怪样,一
时忍俊不禁,都是笑了出来。
眼见这公子爷与娟姨神态亲匿,阿秀坐在看台上,不免瞧得目瞪口呆,他拉着华妹的手,低声问道:‘这位公
子是谁?可是咱们娟姨的情郎么?’华妹故做神秘,道:‘这位公子姓琼,不过他不能做娟姨的情郎,做情敌
倒是可以。’
阿秀一脸茫然,眼看娟姨与那公子爷手拉着手,两人有说有笑,明明是对璧人,那华妹好好一双水翦大眼,怎
能明眼人说瞎话?他想了想,忽地惊道:‘我知道了!他是太监!’
华妹一听此言,若非家教森严,几要捧腹大笑,她忍住了笑,当即起身离座,向管家道:‘你们家少爷脚疼,
可得帮他好好捏捏。’那管家满心欢喜,颔首便道:‘成!一定加力搓揉。’说着奔来三条大汉,急急将他两
脚鞋袜除去,在阿秀的惨叫声中,已是狠命揉捏起来。
那厢孩子们打闹,这厢娟姨与那公子爷并肩而行,已然走入校场。此时东西两侧棚架已坐满了人,两帮武夫满
面横肉,虽在冬日,兀自赤膊上身,颇见穷凶极恶。那琼公子手摇折扇,一路望向众武人,眼光竟是十分敏锐。听他问向娟姨,道:‘一会儿比武,你排第几场?’
那娟姨啊了一声,掩嘴笑道:‘你没提,我倒忘了瞧。’那公子叹了口气,拿着折扇便往娟姨脑袋轻轻一敲,
摇头道:‘都要做掌门了,还这般小迷糊。’
那娟姨容貌娇嫩,虽是十分标致动人的美女,却仍不改顽皮模样,当场做了个鬼脸,笑道:‘那好,快去请我
师姐收回成命。这是她硬塞给我的,我可没心思抢着做。’那公子爷叹道:‘你呀你呀,难得你师姐苦心经营
,“九华山”这块金招牌,可别给你砸了才好。’
娟姨掩嘴笑道:‘怕什么?真要不成了,再把我姊夫拖出来不就得了,天下有谁打得过他。’
那公子眼望擂台边的锦旗,见到了‘魁星战五关’几个大字,想起了娟姨姊夫的武勇,登时微微一笑,点了点
头。
此时朝廷尚武,对正教武林一脉尤为见重,这‘魁星战五关’乃是车轮擂台,专让中国蒙古两国高手上场较量
,以武会友,可说是当今天下最富盛名的比斗之一。说起娟姨的姊夫,恰与‘魁星战五关’大有渊源,他倒不
是什么擂台盟主,而是催生创制这‘魁星战五关’的要紧人物。
中国与蒙古本是世仇。蒙古铁骑南下烧杀,中国军民北进屯垦,两国交战百年,时时兵戎相见,说来绝无可能
以武会友,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十年前机缘巧合,娟儿的姊夫深入北境,无意间居然给了可汗偌大一个恩情。
可汗事后感恩图报,便允准中国和议之请,两国撤兵避战,此后有识之士更一一上奏,从此便开通边关、互通
有无,两国交往密切,日益亲近。
只是朝廷事每每上热下冷,纵使双方朝廷有意和解,但两国武将交战多年,仇怨太深,仍常私下斗殴,毫不容
情,边关更时时为细故爆发凶杀,眼看情势如此,为消弭仇怨,减去彼此暴躁血气,两国朝廷索性化暗为明,
自八年前岁末开始,便定下‘魁星战五关’的大擂台,从此一年一校,中国鞑靼两国轮办大会,也好让双方武
人都有个宣泄忿恨之处。
那公子爷一路回想往事,便与娟姨行到西棚布告下,先瞧过蒙古出场人选再说。二人依次望去,读道:‘蒙古
五关出场人选:首阵先锋,宗泽思巴……次阵翼锋,金察钦……三阵中坚,呼林特罕……四阵羽锋,无也明王
……’娟姨瞧了半天,那蒙古一方虽有五名出场好手,她却无一识得,瞧了半天,忍不住皱眉道:‘呼噜噜的
鸟儿话,谁是谁啊。没半个认得。’
五关战为两国菁英群斗,为显国力强弱,不彰个人胜负,遂以‘车轮战法’拼斗。分先锋、次锋、中坚、羽锋
、大将等五关,双方打起来往往谋略百出,谁能克制敌手武功,谁能游斗气力,莫不精心安排,打法极为讲究。料来蒙古这方如此安排,必有什么用意。
娟姨凡事大而化之,那公子与她相识近十年,自也知晓她的性子,当下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凝目去看,伸
手指着最后一个姓名,颔首道:‘你瞧,这人总听过。’娟姨抬头去看,霎时掩嘴惊呼:‘啊,这是哲尔丹
,他也来了。’
那公子想起哲尔丹的成名事迹,自知有些棘手,一时皱眉不语。
哲尔丹号称蒙古无敌手,乃是鞑靼国可汗大为重用的御林军首领,算是蒙古名气最响的一名高手,这人年过六
十,位列北国宗师,过去八届比斗,多遣弟子门人下场,从不曾亲自出马,看他亲自领军过来北京,想来这次
的‘魁星战五关’,蒙古这方定是志在必得。
娟姨叹道:‘蒙古鞑子连祖师爷也派出来了,要脸不要?我可不想上场送死。’那公子微笑道:‘别叫人家鞑
子,被听见了,可会挨骂呢。’娟姨笑道:‘不唤鞑子,那要唤他们什么?蛮子么?’此地乃是西棚,每多蒙
人出入,那公子忙道:‘小声些,给人听见了,说不得先打一场。’娟姨哦了一声,眨眼道:‘会这么倒楣么?’
正说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闷哼,道:‘骂人的小姑娘。’那公子与娟姨听这话腔调怪异,不禁皱起眉头,二
人回头去看,身边却仅一堵高墙,并没见到人。正疑惑间,那墙缓缓向前移步,登令两人大吃一惊,赶忙抬头
去看,那墙却是个喇嘛,此人身高九尺,满面胡须,偏又身穿大红袈裟,站在西棚架前,衫色宛如布告红纸一
般。娟姨眨了眨眼,惊呼:‘这不是布告!’那番人哼了一声,道:‘布告不是我。’娟姨连连颔首道:‘我
知道、我知道。’
那公子见两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忍不住笑了,她附耳过去,低声道:‘蒙古这回只有一个喇嘛过来,这人八
成便是无也明王,走,咱们不必和他讨晦气。这就走。’
娟姨向那布告挥了挥手,道:‘再见。不是布告大师。’那喇嘛咦了一声,左右瞧了瞧,好似不知那‘不是布
告大师’唤的便是他。
‘魁星战五关’家喻户晓,打了八届,北疆也停战八年。这擂台比斗用意只在‘以武会友’,就盼在打斗中显
出王道仁德,所谓‘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胜要胜得气度从容,败要败得心平气和,但盼两国打
得越热,交情越浓,纵使分出胜负,也不要见了生死。
也是为此,当年第一届比斗,两国君主心想和尚最是慈悲,必能点到为止,蒙古便以红教五活佛出征,中国则
以少林五高僧应付,结果少林和尚果然是慈,蒙古高手果然是悲,嵩山群僧不过出到第三名高僧,便打对方五
名喇嘛点倒为止。可汗见中国和尚揖让而升,蒙古喇嘛下来饮药酒,偏生自己还要去做君子陪笑祝贺,狂怒之
余,便不再揖让什么,下令第二年全力求胜。
第一年输得莫名其妙,第二、第三年便打得惊天动地,就差没带火枪上场而已,可怜有少林寺这块大石头横在
路上,无论可汗如何费心,硬是连输三年,不论在翁金城较量,还是在北京城打斗,均遭震慑蹂躏。蒙古上下
非但不曾赢过半面锦旗,更没一回撑到最后一关,想来真令人心灰意冷。
胜负悬殊,一目了然,蒙古君臣悻悻然锻羽而归,可汗也不再热衷‘魁星战五关’,只每日里静静演兵,时时
眺看中州大地。朝廷大臣得知此事,心里自甚忧虑,就怕鞑靼国吞不落这口恶气,不免又要兴兵开战。群臣上
奏之后,皇帝便暗下圣旨,从此不许少林和尚出阵,改由礼部侍郎招募人选,输赢不计,就是别让战况一面倒
,免遭友邦记仇暗恨。
自此之后,钦点出阵大将的重责大任,便一股脑儿压在胡志廉头上,中原武林人物若想借‘魁星战五关’一举
成名,无不私下拜访,都想请胡侍郎玉全。胡志廉答应了这个,得罪了那个,年年比试年年忧,直是不堪其扰。
武林高手又是贿赂、又是求情,朝廷各方势力也是各自施压,第四年比试,胡志廉在众多人情请托之下,煮了
锅大杂烩上阵,这帮人以峨眉掌门严松为主力,另以三江帮、洞庭水坞等门派辅佐,结果自是一目了然,四字
箴言,大败亏输而已。
都说物极必反,中国连胜四年之后,原本唾手可得的胜仗变成一胜难求,可汗见自己人大逞神威,欣喜之余,
又对‘魁星战五关’热衷起来。更常与大臣对赌胜负。自此中国连败三年,蒙古红教支派‘大轮门’独占鳌头
,其中更有一年打了通关,从中国先锋一路打到大将,五战全胜,直是所向批靡。
消息传出,中国上下无不震动。眼看社稷无光、百姓议论,一年外国使臣来朝,更以此事调侃皇帝,龙颜震怒
之下,险些把胡志廉送去充军,这只代罪羔羊大叫倒楣,自知形势已然转换,待得去岁第八届比武,胡志廉也
不再畏首畏尾,便以圣旨之名调出举国精锐,由武当掌门‘太极拳剑’元易领军,搭配少林灵音、灵真两大金
刚,另以‘淮西高天将’为先锋、‘山东宋神刀’做中坚,轰轰烈烈开抵翁金城,只等大开杀戒。
中国高手尽出,任一人都是当代宗师,对方还是那个叫‘大轮门’的支派,当场便给打得稀烂。先锋高天威更
是大发神威,一路从头打到尾,单骑过五关,元易、灵音、灵真、宋公迈等人喝了一壶又一壶的热茶,全无上
场机会,便带着锦旗归返北京。
中国五战全胜,高天威更将对方大将打成重伤,言语间更是百般奚落。强弱悬殊,输赢惨烈,‘淮西高天将’
威名远播,鞑靼国却又成了各国使臣闲谈的笑柄,可汗震怒欲狂,今次第九届比校,便尽起北国全境高手,从
高丽至西域五十六国,精选五名神将,一同前来挑战中原武林,若不夺回锦旗,绝不罢休。
大军压境,胡志廉见了这势头,自是心中叫苦,大获全胜不行,一败涂地也不行,既要顾得可汗金面,又要保
住皇上龙颜,百般苦恼中,只有去找本朝国丈琼武川诉苦,届时若要惨败,也有皇亲国戚保命。果然姜是越老
越辣,琼国丈金口一开,便是一条明路。
‘中国展天威,可汗怨恨苦,蒙古临城下,皇上心生怒,最好的法子,便是混个借口。’
‘混个借口?’胡志廉那日听了怪话,自是满心诧异。
‘傻子,何必上嗣对上嗣,你避开各门各派的老手,尽管挑些青年男女出来,将就着用,赢了,算是捡到了,
输了,也好找理由推搪。’眼看胡志廉目瞪口呆,琼国丈又加了这么一句吩咐:‘要能一个侥幸,拖成平手,
两国皆大欢喜,那可真是吾皇万岁万万岁了。’
胡志廉一向聪颖,当场便领悟了,便定下这么个阵容,见是:
‘中国五关出场人选:
首阵先锋贵州点苍七雄玉川子
次阵翼锋山东神刀少主宋通明
三阵中坚陕北九华掌门释娟神尼
四阵羽锋河北铁枪少主祝康
五阵大将华山玉清掌门苏颖超’
此时娟姨与那公子站在西棚,望着皇榜,眼看阵容如此,那公子爷自然暗暗佩服胡志廉的苦心,想以玉川子老
将身分,多少打得下一两人,神刀宋通明大有乃父之风,必也能撑住场面,要是运气不坏,说不定这两人便能
拖到哲尔丹那关,届时娟儿、祝康上场邀斗胡混,最后再让华山掌门压阵,双方都有面子,胜负如何倒是其次
了。看这计策苦心意旨,自是让人赞叹不已。那公子爷看了几眼,心下甚喜,颔首便向娟姨道:‘你给排到了
中坚,看来你师姐的面子不小。’
那娟姨殊无喜悦之意,猛听她尖叫一声,拔出了长剑,气冲冲地奔向一处棚架,戟指怒骂道:‘哪个是胡侍郎
,给姑娘滚出来!’两旁侍卫大惊失色,无不跳了起来,又见她服色华贵,胸前一串珍珠项炼温润莹辉,倒也
不敢造次,慌忙便道:‘姑娘何事寻找胡大人?’
娟姨怒骂道:‘谁是释娟神尼?释你个大头鬼!姑娘我不过二十来岁,便给你们咒成了尼姑老太婆!叫姓胡的
滚出来!’九华山新任掌门怒气冲冲,礼部官员无不惶恐,只见一名官员赶了出来谢罪,慌张道:‘女侠啊女
侠,咱们不是不知您的身分,可您送来的名录上只两个字,唤叫“娟儿”,咱们翻遍百家姓,查不到这个娟姓
,本想学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唤您叫娟子,可后来想想又是不妥,只能给您安了个释字,绝非有意不敬……

这姑娘正是当年的小精灵娟儿,早已长成十分动人的美丽女郎,此时哪来理会那官员说长道短,三两脚便将他
踢开了,跟着大剌剌地冲入棚内,要将胡志廉拖将出来,当面责问。
那公子爷大惊失色,当下也奔将过来,问那礼部官员道:‘没伤到?’那官员陪笑道:‘回少阁主的话,下
官没事,倒是咱们侍郎大人那儿,请您多担待了。’
那公子爷微微一笑,道:‘别怕,我理会得。’当下脚步加紧,便往棚内行去。
才一掀开帘幕,本想定是大声吵嚷,说不定还打了起来,哪知娟儿只不言不动,手中拿着张信纸,并未高声怒
斥。那公子爷心中赞叹:‘胡侍郎官越大,口才越好,居然说得动咱们娟儿。’这娟儿自幼天真烂漫,行事不
按常理,江湖人物老远见了她,无不退避三舍。也是为了她刁蛮顽皮,尽管天生貌美,追求者众,至今仍然待
字闺中,无一人能够赢得芳心。
正想间,那公子爷已然行入棚内,陡一入内,便见了一名呆滞孩童,只傻傻挨着一名官员,那公子爷心下一凛
,当即认出这孩子的身分。这儿童聪颖过人,乃是胡志廉的幼子,名唤‘正堂’,只因前些时过去五辅家中作
客,顽皮跌伤了脑袋,好好一个孩子,竟变得如此木傻。
那官员听得脚步声,当下回身过来,拱手道:‘下官见过少阁主琼芳小姐。国丈金安,皇后圣安。’那公子爷
听他祝祷自己的两名亲人,当下含笑欠身,将折扇一挥,啪地一声亮响,扇面张了开来,只见扇面泼墨,丹青
妙笔,好一幅云里紫阁,正是‘紫云轩’。
这公子爷哪里是什么公子爷了,原来她便是当朝皇后侄女,三朝元老之孙,开国功臣之后,人称紫云轩少阁主
,琼家大小姐琼芳便是。琼家藏有铁卷丹,更有太祖赐下的二十四节龙头金鞭,可说是当朝第一显贵的大户
人家。胡志廉与她说话,自是加倍客气谨慎。
琼芳正要说话,突见胡志廉眉头深锁,那娟儿也是手持信纸,蹙眉苦思,忍不住奇道:‘怎么了?蒙古人下战
帖么?’胡志廉尚未说话,娟儿已将手中信柬送了过来,低声道:‘你瞧,这信好生奇怪。’
琼芳向来见多识广,精明过人,她父母早死,打小便让爷爷当成男儿汉教养,称得上是文武双全的奇女子,中
国满朝名门之女中,决计找不出第二个。她见娟儿神态有异,不知那信纸有何奇妙之处,当下接了过来,自行
低头去看。读道:
‘令郎正堂,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
琼芳吃了一惊,不知这是什么人写就的,赶忙再看署名,传信者自道名号,曰:‘善穆义勇人’。她一时看不
出端倪,也不知那署名是何意思,忙问道:‘这信什么时候来的?’
胡志廉叹道:‘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忙里忙外,方才家人送来这封信,我才得知此事。’
琼芳低头思索,胡志廉虽然行事谨慎,但这几年为了挑选‘魁星斗五关’的出阵人马,这位侍郎大人吃力不讨
好,得罪了无数武林同道,看这模样,八成有人挟怨报复,那也未可知。当下沉吟道:‘我瞧这是熟人做的事。八成是有人与您结怨,趁著令郎病重之时,前来落井下石,自是要让您心神不宁。’娟儿颔首也道:‘可不
是么?我瞧这十之八九是蒙古鞑子写的,他们怕胡侍郎运筹帷幄,又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这才写信过来扰人。’
胡志廉听了二姝劝说,却只叹了口气,他抚摸爱子脸颊,缓缓地道:‘您知道,我胡家命运多艰,当年奸臣为
祸,暴民乱政,活活打死了家母,好容易仁君当朝,可别再有什么劫难波折……’他回思昔年往事,叹了几声
,忽然双眉一轩,咬牙道:‘也罢!兵来将挡,真要有什么事,胡某也不来怕!什么误入鬼门,我一会儿安排
了太医院的几名圣手,请他们替正堂孩儿治病。我偏要瞧瞧,那禁地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琼芳点了点头,蹲身望向那孩子,柔声道:‘正堂,还认得阿姨么?’这胡正堂每逢过年,定会随父母过来紫
云轩拜年,每年都拿了红包打赏回家,说来自该识得琼芳,哪知他听了呼唤,却只低头望地,不言不答。娟儿
低声道:‘好孩子,你到底瞧到了什么?’
胡正堂面色一寒,喃喃哭道:‘好多……好多……’
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二姝面向男童,同声道:‘好多什么?’
那男童口唇欲动,还未说话,猛听棚外碰地一响,号炮已然炸响,胡志廉赶忙道:‘阁揆大人亲来视察。我先
过去了。’说着唤来侍卫,命他们严加保护儿子,这才稍稍安心。
午时已届,炮声响过,中国阁揆大人驾临,胡志廉身为中国这方主事,自须入场迎接,那蒙古钦差也已到来,
东西两棚高手便全数肃立,场内一时鸦雀无声。
今日两国比武,何大人身为阁揆,自须与蒙古使臣过来主持盛会,那何大人取出圣旨,宣达旨意,听他大声念
道:‘奉天承运,我中国大汉天子诏曰:我朝……咳……威胜五霸,明继三王,方今以武会友,贵于相交,九
州豪杰,习武从戎,是以普天同庆,有凤来朝……’
何大人摇头晃脑,唧唧聒聒,脚下还打着拍子,台下哪里有人听了?武林人物一会儿都要上场较量,各人打坐
运气,砺刀磨枪,看台上家眷百姓每多藉机赌博的,自是交头接耳,议论胜负。连那阿秀、华妹等一干孩童也
在打闹嬉戏,更是不在话下。
场内场外人人神色平淡,无人理会何大人念得是什么,料想他便算夹了一两句粗话在里头,怕也无人知晓。只
是那蒙古使臣却越听越怒,圣旨里好大一篇,又是‘移风感俗、诲化蛮邦’,又是‘四夷勇士、投明事主’,
中国皇帝哪句话不是自尊自大?直把蒙古当成了奴邦蛮夷。
那使臣钦差怒火中烧,待何大人读毕,立时手捧鞑靼可汗亲手圣旨,气冲冲地奔上擂台,也是大声念了起来。
看他义愤填膺,指天道地,想来所言全在反驳中国君臣,只是他满口蒙古语言,场中无人能懂,众百姓自是当
成笑话来听,除了几名太常寺的通译乐舞生在那儿低声商议,全无一人理会。
娟儿听得哈欠连连,她揉了揉眼珠,道:‘再听他们念咒语,我可要睡着了。’
琼芳与娟儿相识颇深,自知她剑法轻功都有一流师承,根柢极佳,但临敌经验尚浅,届时擂台上敌手忽出怪招
,不免吃亏。便道:‘一会儿你也要上场,我瞧你赶紧温习一下剑法。可别有什么乱子。’娟儿听了这话,假
意打了个哈欠,道:‘放心啊,有那位苏大掌门在,能有什么乱子呢?’说着合十顶礼,又道:‘小女子一会
儿给人打下台来,还请苏夫人念在十年交情的份上,早些让苏大侠登台上场,替小女子雪耻报仇,区区在下纵
使魂归九泉,也能瞑目了。’说着向前欠身,便朝琼芳拜去。
琼芳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便要损我,也挑吉利的说,没轻没重,专来招凶。’说着提起手上折扇
,便往娟儿的小脑袋打去。娟儿做了个鬼脸,咯咯娇笑起来。
这两名少女乃是闺中密友,私交甚笃,说话玩笑居多,自无恶意。那琼芳毕竟是皇亲国戚,一阵脸红之后,便
又宁定。她拉着娟儿的玉白雪指,朝东棚望去,含笑道:‘先别损我了。倒是你也二十好几了,究竟心里欢喜
谁,可曾想定?’
娟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两名青年凝目朝自己望来,一个体型威风,年莫三十四五,满脸阳刚肃杀;另一
个面貌清白,端稳文秀,二十五六上下。两人目不转睛,都在凝视自己。
琼芳微笑道:‘山东宋通明武勇过人,河北祝康风流潇洒,你究竟欢喜哪一个,可有主意?’娟儿一脸苦恼,
以手支额,讪讪地道:‘讨厌死了,都是师姐一天到晚相亲,可真害死人了。’
琼芳亮开折扇,掩嘴轻笑,道:‘红颜祸水,绝代妖姬,你可别惹得四大家族比武求亲,到时又是一个擂台。
’娟儿头皮发麻,眼见宋通明咧嘴大笑,山东大汉满嘴葱蒜腥味,无远弗届,相距虽达丈许,兀自随风飘来。
她心中叫苦,左手掩鼻,忽又见祝康略摆发稍,单手轻托下颚,一幅顾影自怜的俊公子模样,娟儿哀号一声,
赶忙右手遮眼,自便匆匆逃离而去。
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娇声大笑,只是忽然想起‘华山三怪’的事迹,却也不免心下一寒。
这娟儿看似不减娇憨,其实她屡经变故,颇经人事。那年九华山爆发大祸,门人或死或散,那娟儿虽是小小女
孩儿,却有骨气,便以芳华之龄独守师门。可怜她武功微弱,人又幼小,便遭各大门派欺侮诈骗,抢劫财宝田
产一空。只是她自始自终咬牙苦撑,坚持不走,后来师姐打听到消息,便赶忙回山团聚,师姐一到,姊夫强援
立至,情势旋即逆转,吓得各方强敌退避三舍。之后师姊妹先把师门留下的武功秘笈掘出,又将山上的珍宝财
物一一夺回,才有了今日九华山的强盛面貌。武林人物每回与她师姊妹相遇,每回醒起她们背后的那个雄伟身
影,无不害怕忌惮,这几年九华门人行走江湖,竟是无往不利。
比武便要开始,琼芳心悬自家人,便朝东棚望去,只是瞧着瞧,那华山门下不见踪影,竟只一位赵老先生到来。看他独个人坐在棚内打盹,其余人等却不知去向。琼芳心里有些发慌,想起情郎年岁越大,行事越发疏忽,
赶忙行到赵五身旁,抱拳道:‘五爷爷。’
那赵老先生便是当年的赵老五,算来已有七十来岁年纪,一旦打起盹来,当真劈雷也打不醒。琼芳见赵老五身
上肮脏,倒也不敢用手触他,左右看看无人,拿着扇子便往他脑门敲了一记,再次喊道:‘五爷爷!’
赵老五睡得酣畅,猛然给人打醒,登时睁开睡眼,皱眉道:‘哪一位?’琼芳含笑以对,温言道:‘五爷爷。
’赵老五见了这张清秀脸庞,赶忙直起身来,大声道:‘大小姐!’
琼芳身着男装,自不喜人家如此相称,但赵五是长辈,也只有忍住了,当即问道:‘你家掌门人呢?’赵老五
揉了揉惺忪睡眼,茫然道:‘怎么,还没来吗?’琼芳一听此言,想起华山之中满是精灵古怪之辈,可别又去
惹是生非,忙问道:‘他们还没进京么?’
赵老五年轻时脾气暴躁,乃是华山小一辈最为害怕的人物,此时年岁已老,却显得十分慈祥,听他呵呵笑道:
‘当然进京了,咱们那华山双仙起哄,说三个月没见您,如隔八秋,便要苏掌门给您准备些礼物,他们逛了好
些店铺,都没挑到合意的,一路从大明门走到承天门,又从承天门走到左顺门,我年纪老,陪不动……’
耳听他叨叨絮絮,言不及义,琼芳自是不胜其扰,当下匆匆拱手告辞,急忙离开校场,便去寻找玉清观众人下
落。
琼芳离场而去,那蒙古使臣却还在拿着圣旨拼命颂念,又过得三盏茶时分,念得口干舌燥,眼歪嘴斜,终于读
毕。谁知那何大人找了乐舞生通译,登又怒火中烧,便要长篇大论地反驳。那胡志廉心下一惊,就怕双方你来
我往,不免耽误时辰,赶忙拦了上来,陪笑道:‘阁揆大人,留步。’何大人怒道:‘你干什么,不顾圣上
的面子么?’
胡志廉榜眼出身,雅擅政论,朝廷典故最是详熟,当即搬出往事,低声道:‘大人,前年翁金城的事儿,您给
忘了?’
何大人心下一凛,这才醒起往事。前年北京城比武,武人未开打,文臣便已斗起嘴来,双方大臣相互讥讽,你
来我往,整整念了四十余道奏章,正午比试大受拖延,竟延至夜间方才开打。后来到了翁金城,鞑靼国礼尚往
来,也找了人上演歌舞娱宾,剧中所演全在讥讽北京时事,中国大臣狂怒之下,全数退席,比试受此一扰,竟
延后七日再开。从此两国彼此约定了,日后‘魁星战五关’礼节一率从简,除见证大臣、钦差宣旨之外,管你
太师大学士、五军大都督,一概不得到场滋扰。另定规矩,双方出战高手不受朝仪约制,面见两国钦差不下跪
,免生争执。
何大人醒起往事,勉强按耐了怒火,挥手便道:‘也罢,你是主事,这便让你主持。’
胡志廉早有此意,稍一躬身行礼,便即行入擂台,朗声道:‘诸位英雄豪杰,承蒙二君圣恩,得令“魁星战武
关”连年举办,请诸君下场之时,务须体念“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八字真谛。一不得阴招偷袭,二不许运使
暗器,二不能兵刃喂毒,凡事光明磊落,无愧君主重托,四境苍生之景仰。’
胡志廉虽非江湖人物,但他连年举办比校,规则详熟,绝非初窥门径的文臣可比。他讲解了一阵比试法则,便
行向台边一张长桌,向桌边六名文臣行礼,温言道:‘几位大人,一会儿请见证输赢,下场将士若有违规之举
,还请当场举发,莫要偏废。’这长桌上共坐了六名官员,汉蒙各半,无独有偶,多是老态龙钟之辈。六员见
证中,却只一位少壮青年,看此人白面无须、面如冠玉,身穿五品白鹇朝袍,正是杨绍奇。诸人听得请托,各
自起身回礼,均道:‘我等竭心尽力,必使竞试公平,绝不有失。’
那杨绍奇行礼之后,便又坐了回去,目光一撇,却是朝阿秀那儿瞧去,要看这孩子是否又跑得不见人影。
此时阿秀早给家丁狠狠捏过脚,只哎哎叫疼,无法再行作怪,便只老老实实地坐着。那管家见杨绍奇看似正襟
危坐,目光却不时向上瞄来,显在留意阿秀的动静。那管家心中一寒,忙向阿秀道:‘少爷安分些,二老爷在
瞪你了。’阿秀伸了个懒腰,自知叔叔个性温文,一向疼爱自己,给他瞪个几眼,倒也不来怕,反正只要没遇
上爹爹,那是为所欲为的局面,当下哈欠连连,不置可否。
正疲懒间,看台走道却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名高大军官腰悬钢刀,身穿铁甲,正自当前开路,人潮簇拥中,
一名美妇向前而来,那女子肩披黑毛雪貂,艳丽照人,才一入场,便让无数宾客起身行礼,便在此时,一名小
女孩儿扑了上去,欢声道:‘娘!您可来了!’
阿秀见华妹跳了过去,搂住那那美妇,不住在她脸颊上亲吻,母女俩容貌极为相似,一时艳光四射。那管家赞
叹道:‘人比花娇,当真是京城最漂亮的母女俩。’
那美妇一到,大批随扈涌入场中,便将四周团团护卫,旋即驱离生人。眼看那美妇携了华妹的手,便朝座席行
来,那管家长揖到地,慌道:‘伍夫人。’那美妇见阿秀坐在一旁,登时轻轻一笑,道:‘小调皮,你也来了?’阿秀咧嘴一笑,干笑道:‘伍阿姨。’那美妇微微颔首,自管坐下。那华妹见了母亲到来,只缠着妈妈说
话,不再理会阿秀。
阿秀自坐席上,四下探看,心道:‘怪了,那崇卿大哥不是最爱练武么?怎地今儿个这般热闹场面,他却不见
人影?’
正想间,忽见擂台上锦旗一招,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喊道:‘中国蒙古双方先锋出阵,“魁星战五关”,就此
开打!’铜锣响亮,场内场外人士无不心头一震。阿秀虽不曾拜师学艺,却也曾随父亲练过一些入门武术,一
看有架可打,自也大感兴奋,忙凝神去看擂台上,对其余身外之事不再理会。
铜锣响过,东西双棚各自行出一员先锋大将,东首是主位,见一名道士手提长剑,躬身行出,却是点苍山七雄
之一的玉川子。西首蒙古来者是客,待得玉川子上台,方才行出一条大汉,拾阶而上,双方高手都是老老实实
,不曾卖弄轻功身法。
自‘魁星战五关’开打以来,八年来点苍山不曾遣出高手与会,赢也沾不到光,输也挨不着骂,直如局外人也
似。想那峨眉、崆峒都曾遣出门人出征,虽说有赢有输,总强过摇旗呐喊,围观助阵。好容易‘魁星斗五关’
由点苍山派任第一阵大将,玉川子自是想尽办法,软求硬逼,这才得了掌门海川子亲口允诺,得以担当先锋大
任。
那蒙古好手名唤‘宗泽思巴’,手持双刀,目光如鹰,拱手行礼过后,便只低头向地,等候玉川子发招。想来
此人必是寡言慎行、谨守份际之人。
那点苍本是武林四雄四强之一,历经多年栽培,派内除七名高手外,另有许多二代弟子崛起江湖,这回他见场
内宾客云集,阁揆大人亲来观看,己方门人也都满面仰慕,都在等着自己大显神威。玉川子虽已年过五十,但
他一生龙套,哪里经过这般场面,自是抖擞精神,寻思道:‘去年高天威一举打垮人家五大高手,江湖地位暴
起,天将府老小可得意了。看咱今日定要威风凛凛,少说轰他两个大将下来,回去也好大开祠堂,上香祭祖…
…’
他思量着自己的丰功伟业,笑吟吟地抽出剑来,伸指向宗泽思巴,微笑道:‘这位老兄,贫道便是点苍七雄行
三的玉川子,人称“飞剑夺红”便是。老道三岁打猛虎,五岁斩蛟龙,七岁行上贵州遵义,力战百名儿童,抡
过婴儿武赛大头牌,遇上贫道,算您不运气。’
比校开打,胡志廉便退回东首棚架,他身受皇命,中国这方的出阵人选皆由他一力荐保,自要与诸大门派的弟
子门人共观战局、研策拟略。第一阵开打,这玉川子身为老将,担负先锋大任,按着原先拟定的方略,自该由
他出手打下敌方一两名好手,哪知不过才上台,便听那玉川子喋喋不休,直如老太婆出门买菜,哪里像是绝代
高手的风采?胡侍郎不由有些惊慌,忙问身旁的点苍掌门,道:‘海川道长,您这位三师弟……咳……成么?

海川子面色不豫,还未回话,场内刷地一声,长剑吐鞘,玉川子已然挚剑在手,胡志廉看他轻轻巧巧地挽起剑
花,年岁虽老,身法却颇精妙,想来武艺不俗,自己倒是小觑他了。海川子见他颇有惊叹之色,登伸出了小指
,朝台上点了点,俨然道:‘侍郎啊侍郎,想我点苍威震西南,所向无敌,您言语如此轻薄,岂不让江湖英雄
心冷?’胡志廉给顶了回来,心里不怒反喜,忙道:‘道长责备得是,下官确实失言了。’
他擦抹了冷汗,又见一旁宋通明、‘娟儿神尼’都在准备上场,心下稍安,想道:‘国丈大人这回的计策颇有
行险之处,无论如何,至少得撑到第四场,战局可别一面倒才好。’
台下胡志廉冷汗直流,台上玉川子却仍笑谈风月。只见这老道神态潇洒,道:‘宗泽先生,还是思巴先生,我
一会儿使的招式,实乃双招合壁的奇招,左路称“点苍玉袖功”,右路是“回龙十八剑”,苍劲古拙,气势凛
人,只因我乃上国第一先锋,特说与你知晓,以免你招架不及,致有死伤,不免伤了和气……’他说得痛快了
,当下左袖闪动,亮出一根赤针,正是从师兄赤川子那儿借来的神物,跟着右手剑刃平举,喝道:‘宗泽兄!
不,思巴兄!在下可要失……’
话声未毕,猛然间听得一声怪吼,宗泽思巴双脚一蹬,大脚直向门面而来,霎时正正印上胸口,玉川子左右两
手使招,招式全用到了人家背后去了,只听他哎呀一声大叫,喊道:‘礼!’身子如同破布袋般直直飞出,滚
回了东首棚架,一路碰翻无数桌椅。玉川子倒在地下,嘴皮发颤,众人不知他死活如何,当下急急去看,猛听
这位好手双目圆睁,大喊道:‘了!’
一句‘失礼了’,玉川子便已倒在棚架之内,给人抬上担架,送去疗伤,场边宾客无不骇然。其余武林中人则
是议论纷纷。对手武功强猛诡谲,中国出场诸将无不大为震动。胡志廉惨然一笑,心道:‘敌强我弱,吾命休
矣。’醒起蒙古君臣此战势在必得,更有惶恐之意。
胜负分晓,那厢见证朝官商议了,一名官员步入场中,此人面如冠玉,神态从容,正是杨绍奇。他将锦旗送入
蒙古钦差手里,朗声道:‘魁星战五关先锋第一战,恭贺蒙古国胜出。’
那蒙古钦差得意洋洋,斜目觑了中国阁揆一眼。那何大人见惯大风大浪,倒是不慌不忙,他见杨绍奇经过台前
,顺势便握住他的手,低声笑道:‘杨郎中,您可越来越有令兄的架式了。’杨绍奇含笑拱手,回礼道:‘家
兄文武全能,岂是小子的手无缚鸡之力可比,阁揆大人可是错爱了。’何大人哈哈大笑,道:‘还说?瞧你这
般谦逊,不就是那一套?你杨家兄弟啊,可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还要再说,杨绍奇身为见证,自有
要务,却也不便再陪话,当即作揖拱手,自行回座去了。
第一战胜出,那宗泽思巴照着车轮战规矩,便在台上等候下一仗敌手。只见他两手旋转刀柄,看也不看,双刀
回送,刷地一声,便与腰鞘稳稳相合。他怒目望向东棚,以汉语喝道:‘在下姓宗,蒙名泽思巴,父为汉人,
母为蒙人,乃漠北开平“双刀会”舵主,还请下一位英雄上场赐教之时,莫再满口无聊言语。否则休怪我下手
不容情!’这人汉语流利,言辞达意,偏又满脸横肉,胡志廉心下暗惊,慌道:‘这人模样好凶,咱们打得赢
么?’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冷冷地道:‘胡侍郎,劳烦您闭上嘴。’耳听来人说话无礼,胡志廉满心惊诧,还待说话
,棚内一条九尺大汉已然跨步出场,铿地一声响,精光暴起,‘翔鹰宝刀’破空斩出,单刀舞动如轮,便与宗
泽思巴激战一处。
中国次锋宋通明,‘山东神刀’二代少主下场,这才是真正中国高手的风采。
单刀对双刃,双方身影交错,三件兵器此起彼落,打得极为激烈。那‘翔鹰宝刀’锋锐无比,曾受江南欧阳家
的‘洪武天炉’铸造锻冶,刀头宽大,形若铁铲,又号‘天雄’,配上宋通明豪快至极的刀法,一时竟是毫无
破绽。
宗泽思巴见对手兵刃厉害,双刀每回与他手上神兵相触,便生火花缺损,他这双刀乃是父祖所传,刀法世袭,
眼看大受损伤,自感心疼,当下便改采近身短打,一来保全双刀,二来要以蒙古摔角之术占得上风。
蒙古民风纯朴,性尚武勇,最精骑术、摔跤二技。举凡蒙古出身的好手,无论该人师承何方,自小多习摔跤之
术,待到成年之后,往往便以自身武功搭配摔角招式,衍出无数特异杀招,当年萨魔内外精修,更是个中翘楚。若非近年与蒙古武林多有来往,中原人士怕还不知世间竟有这等打法。
眼看宗泽思巴贴身而来,他双手倒持刀柄,锋刃平贴手臂,一个回旋之下,呼啸风声大起。这记‘北风抽’握
刀有如刽子手斩头,一刀之力含入了内劲、腰力、腕力,加上身转甚急,自是勇猛异常。宋通明自来性格刚烈
,与乃父性情相似,眼见对手要以近身决战分出胜负,一时不加退让,反而迎上前去。宗泽思巴心下大喜:‘
我双刀素来力大,北国无敌手,这人却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亏得他担任二战次锋,行事却如此疏漏。’
宗泽思巴首战已胜,只要次战再胜,看三战乃是九华山的一个丫头,必然连抡三元,一想便让人心中大喜。胜
负时机已近,刀光影动中,彼此兵刃已至对方面前一丈,一丈便是十尺,但这两人身形极为高壮,两手张开几
达丈许,加上手上持刀,十尺于他们而言,直似伸手可过,宗泽思巴身形虽然旋转甚急,但脚步暗含奇招,猛
见他左脚前探,插入宋通明马步之间,竟已暗使摔角招式。
宋通明见对方脚步占了上风,心下自是一凛,这摔角自来最重脚步,只要脚下站得稳当,对手气力再大一倍,
也难扭动分毫,眼看对方兵临城下,正要斜步退让,忽然眼前一花,单刀已然当头劈来。正是那刽子手也似的
‘北风抽’。当地巨响传过,宗泽思巴单刀挥来,大力撞下,宋通明上半身吃力太过,胸口气血翻涌,不由得
一晃,宗泽思巴见机不可失,当下左脚斜踢,便往宋通明足胫扫落。
旁观众人见状,无不面露惶急之色,对手回身出刀,腕劲雄强,加上内劲腰劲,三力齐发,宋通明已是相形见
拙,看他吃力太过,重心偏斜,脚胫若要再受外力,自是非倒不可。
猛听一声闷响,小腿扫出,已然踢中宋通明脚骨,宗泽思巴嘴角含笑,只要宋通明倒地,他便要半空旋翻,痛
下杀手,届时双刀同出,足跟撞落,无数强猛招式齐发,宋通明非但要败,怕还有皮肉之秧。
胡志廉叫苦连天,这下连败两场,如何了得?忙向娟儿道:‘姑娘您快快准备了,一会儿赶紧上场,耗他些气
力。’娟儿却单手托腮,没精打采地道:‘急什么呢,还有得打哪。’
胡志廉咦了一声,赶忙望向场内,只听砰地一响,那宋通明胫骨挨了一记重扫,却如铁塔一般,仍是长立不倒。正迷惑间,那宗泽思巴半空飞转,已如圆球般砍向敌手。宋通明怒喝道:‘神刀劲!’刀柄飞快,如闪电般
点出,重重向前一撞,霎时正中宗泽思巴胸口,喀啦一声怪响,蒙古前锋胸骨折断,如皮球般倒弹出去,跟着
骨溜溜地滚入西首棚架内。蒙古众高手大惊失色,一时乱成一片。
宋通明神威凛凛,右掌怒挥,将‘翔鹰’掼入擂台,跟着冷眼望向西棚,道:‘下一个。’
原来这‘神刀门’练有一项不传密法,称为‘神刀劲’,气力灌入,直如泰山之尊,便天崩地裂也奈何不得,
对手要以气力动摇下盘,自是毫无机会,反而给他抓到破绽,当下便将宗泽思巴打下马去。
双方各败一场,多少探知对手虚实,当下蒙古这方便细细商议起来,看下一场对方乃是次锋出阵,此人名唤‘
金察钦’,看姓氏是个高丽人,却不知使得是什么奇妙武艺。那宋通明倒是自信满满,也不催促,只在台上等
候较量。
场内烟消弥漫,华山门人却还迟迟不至,琼芳只得一路沿着校场寻找,她沿着外城探看,心里倒也不慌。想来
这几人贪图北京风光,必是入城游览了。
琼芳行入城内,沿街寻找,她向来轻车简从,少携婢女家丁出门,加上身有武功,倒也不怕什么歹徒。再说这
几年祖父琼武川年岁已高,体弱多病,琼芳怕爷爷有何闪失,便命门人随侍在侧。是以今日盛会,除一位剑术
师范之外,并无其他门人到场。
想着想,脚下已然来到城内,不必去问路人,便见城墙脚挤满了人,全都挤在一处酒家里,众人安静无声,俱
朝门外望来,模样颇为怪异。琼芳微微一笑,自知有华山门人处,便有荒唐怪事,当下便朝店里行去。
琼芳才一探入脚步,便听满店老小全都欢呼起来,人人仰天大叫:‘赢了!赢了啊!’
琼芳心下大奇,不知这些人好端端地,为何见到自己如此开心。正起疑间,一名瘦长老者,手提金算盘,直直
朝桌上一叠银两扑去,哈哈笑道:‘大胜!全胜!统通都是老子的!’便在此时,又是一名老者滚来,此人形
若橘子,圆滚滚地甚是滑稽,却是名大胖子,听他吼道:‘放屁!这些才是我的!’
琼芳不明究理,随手拉来一名弟子,诧异道:‘这是干什么?你们掌门呢?’
那弟子二十来岁年纪,姓陈名得福,乃是苏颖超同窗同年门生,自来精明干练,深受掌门器重,他见了琼芳,
登时满面喜色,正要呼唤,猛然间身子给人抓了起来,跟着扔了出去。
琼芳还没说话,那橘子老人已然靠了过来,躬身道:‘大小姐!’
琼芳秀眉轻蹙,摇头道:‘叫我少阁主。’那胖老人面色带喜,忙道:‘您不是大小姐。’
琼芳不置可否,却也不明他的用意,只将折扇轻摇,淡淡地道:‘叫我少阁主。’
大橘子仰天狂笑,霎时面向众人,厉声道:‘看!她不是小姐,这是她自己说的!’那瘦长老人冲了过来,
怒道:‘放屁!放屁!她当然是女人,你没瞧她走路东摇西摆,不是雌的是什么?’橘子老人冷笑道:‘胡说!老子走路也东摇西摆,难道是女人么?’
瘦长老人虎吼道:‘我瞧你便是!贱人!’橘子老人大怒欲狂,连声喝道:‘胡说!你才是贱人,你偷汉!你
淫荡!你勾引祖师!’两人各执一词,霎时激战起来。其余门人弟子也在怒喝不休,店内桌椅齐飞,酒坛乱舞
,望之恁煞骇人。
琼芳满面惊奇,眼看方才给人扔出去的弟子爬将过来,忙将他一把搀起,低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陈得
福苦笑道:‘他们在赌局。’琼芳颇为错愕,道:‘赌局?怎么扯到我身上了?’陈得福干笑两声,道:‘他
们在猜下个进来店里的客人是男是女,刚巧您来了……’
这回轮到琼芳苦笑不已,她虽是女子,却做男装打扮,无怪会生出争执了。二人说话间,那算盘怪与肥秤怪已
连番辩论,听那肥秤怪吼道:‘走路看不出雌雄,打扮瞧不出男女,那看撇尿总成!’算盘怪喝道:‘好!
就这么办理!’说着向琼芳直冲而来,怒吼道:‘小妮子!你撒尿是蹲是站,给老子瞧瞧……’
其时重男轻女,琼芳听他侮弄自己的女子身分,登时大怒,折扇使力挥出,便朝算盘怪脑门打落,这一挥看来
随兴,其实法度严谨,乃是琼家祖传的如意扇法,挥、拍、点、戳,扇面开阖之间,暗藏无数妙着。算盘怪乃
是华山上一辈人物,武功自也不弱,当下斜身避开,向大橘子吼道:‘大家空口无凭,眼见为信!不等亲眼见
她洗澡更衣,分不出胜负!’肥秤怪脸上一喜,身子却又一颤,便道:‘主意可是你出得,我只是被迫为之!
’算盘怪狂笑道:‘迫什么!大家牢牢跟着她!’
琼芳气得炸了,自问那陈得福,厉声道:‘你们掌门呢?这般胡闹!他也不管管!’
陈得福苦笑道:‘掌门说他苦思剑法,要我们别扰他,现下在店后的树林里歇着呢。’
琼芳哼了一声,眼见算盘怪冷笑不休,似是不怀好意,她伸足一踢,将桌椅扫了出去,趁着众人给桌椅绊住,
登时斜身飞出,从窗格里跃了出去。店里老小大喊大叫,喝道:‘大家追!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善罢甘休!

当年宁不凡退隐,苏颖超以稚龄接任华山掌门,此事轰传天下,堪为武林奇谭。之后琼武川经常往返华山,时
时带着孙女琼芳同行,琼芳自小便聪慧过人,眼看这位华山少侠天性害羞,一见人面便磕头道歉,自是大加调
侃。也是如此,这对金童玉女打小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两人自小相识,每年都要见上几面,过个几招,原本功力匹敌,不分轩轾,但几年过后,苏颖超忽然领悟了华
山至高密宝‘三达剑’,习成了屈敌神技:‘智剑平八方’,从此武功造诣一日千里,一年强过一年,数年不
到,非但远远超过琼芳,更成满门第一高手,无人能望其项背。
宁不凡退隐前兀自稳坐‘天下第一’之号,连挑选徒弟的眼光也是不同凡响,苏颖超年幼之时,便曾与少林灵
真对过几招,虽不曾得胜,但天资之高,展露无遗,便让群雄大为惊叹。果然苏颖超自习成智剑之后,辗转三
十余仗,至今不得一败,虽不比乃师的八百战,但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斩获,想来再过些时日,华山必能重列
四雄之尊。
武功高了,自是让人欢喜,但不知为何,练成智剑之后,这位华山掌门日日沈淫剑法之中,从此疯疯癫癫,行
径诡异,竟似返老还童起来,以致门规松弛,肥秤派、算盘派四下胡闹,这才有了今日的怪事。
琼芳给华山双怪连番侮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偏生这两人算是长辈,自也发作不得,只能拿苏颖超出气了。她一路奔到店后树林,娇声呼唤:‘苏颖怪!出来!’
时近年关,白雪飘飘,阳光照上雪面,加倍耀眼,枝桠上垂挂水晶冰珠,京城冬日,别有一番风华。眼看这小
子躲了起来,迟迟不出,琼芳无心多看,只管纵身入林,要将苏颖超揪出来。
四下白蔼蔼一片,极目所望,林里却不见苏颖超的身影,琼芳倒也不慌,她凝目细看,忽见林中一株苍松高耸
,虽在隆冬之间,仍是松针茂密,不见枯萎。琼芳心道:‘小猴子专往高处爬,且待我抓他出来。’当下手握
折扇,悄声行向松树,跟着身形一纵,跃上了枝桠。
琼芳家学渊源,除了世袭琼家武艺,琼武川更为她重金礼聘名师,练的都是武林第一流的武艺,举凡内功心法
、轻身工夫,无一不是名门正派的大师点拨,是以年岁虽轻,火喉虽嫩,但一举一动间,功底纯正,身法严谨
,自不是寻常武林人物可比。
她樱口紧闭,憋住呼吸,屏气凝神中,便往树枝上一步步跃去,这几下起落看似简单,其时大有学问,凡人提
气纵跃,必然深深吸气,藉以轻身发力,但她曾经武当山元易道长十日教诲,传她一套‘燕长青’的呼吸法术
,能以一口内息走通玄关,不必如一般名门弟子般屡屡呼吸换气,果然此刻一经使出,便收极静之效。
她捡着牢靠松枝跃上,一路脚下都甚宁静,不曾碰落积雪,她行到两丈高,隐身在树干之后,偷眼望上,登见
树顶隐隐露出衣衫,却是有人坐在树头沉思,不消说,必是古怪情郎又在发疯。琼芳微微一笑,心道:‘三个
月不见,还是稀奇古怪。八成又要自创剑招了。’
苏颖超练剑成痴,悟性之高,直逼业师。三达剑失传百四十年,后经宁不凡破解奥妙,门人便又开始习练,只
是剑如其名,‘智剑’讲究的是悟性,满山高手拼死习练,日夜废寝忘食,只是人人天资有限,仅有皮毛之功
,唯独苏颖超一人得其大成。
练剑便如读下棋、画算术,自来最是讲究天分。华山剑法从不打熬气力,向来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用最
平凡的虚招破得敌手惊天动地的杀招,更是天下悟性道法的翘楚。琼芳自也知晓情郎武功奇高,恐怕还在爷爷
之上,要以临敌实战而论,威力更是大得惊人,她有心试探自己的武学进境,便提气一纵,运起了娟儿点拨的
九华轻功身法,直往树梢飞去。
九华轻功,独步天地,果然身子才一扑出,便感轻飘飘地,如同御风飞行,不过眨眼间,便已来到树顶,琼芳
嘿地一声,回身树梢,拿出家传扇功,使个‘戳’字诀,便往前方打落。
苏颖超贵为门户之长,年岁虽轻,武功造诣却在江湖大豪之上,这一戳自然伤不了他,只是说也奇怪,扇柄点
出,却只扑了个空,树顶上竟然没人了。
适才见到衣衫鞋袜,怎能眨眼不见人影?要说苏颖超的轻身功夫高过自己,琼芳可是不信,正要寻找人影,忽
然脚下传来一个笑声,听他悠然道:‘公子爷,我在这儿呢。’
琼芳微微一笑,凝目望向脚边,只见一人仰躺在树枝上,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看他双手交握脑后,以臂做枕,
双目半睁半闭,冬日寒雪,岁寒松友,眼前竟是个十分潇洒的俊俏少年。
物换星移,如今庙堂上的美男儿,已是二十八九的杨绍奇,而今江湖上最为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便是眼前的好
儿郎。智剑平八方,天下第一的关门弟子,华山苏颖超。
苏颖超深得业师真传,藏气之法极玄极妙,稍一隐身,便如树枝上的残雪,让人视而不见,琼芳自知和他武功
天差地远,倒也不再逞强,便蹲了下来,笑道:‘坏孩子,成日往树上钻,不知“魁星战五关”已经开打了么?’
苏颖超伸手朝琼芳腕上一拉,让她伏到自己胸前,微笑道:‘有宋通明在,轮不到我出场的。’琼芳枕在他的
胸前,面色竟是十分温柔,她握住苏颖超的手掌,柔声道:‘人家蒙古国高手众多,他一个人打不完的。’苏
颖超淡淡一笑,眼中露出一丝狡狯,道:‘打不完,那不刚好么?恰巧让娟儿姑娘大展威风。’琼芳听他言中
大有醋意,忍不住噗嗤一笑,知道自己平日多与好友亲近,多少疏忽了情郎,当即趴到了他的面前,两眼直瞅
着他,含笑道:‘那好,你们都别打了,让我上场。’
苏颖超双手环住她的腰间,怔怔望着她,忽地叹道:‘芳妹,几日不见你,你又更美了。’
琼芳心中大为欢喜,手上却拿起折扇,便要往苏颖超额上一敲,道:‘苏掌门这话当真难懂,在下可是琼公子
,英姿勃发、羽扇纶巾,哪里来的美?’苏颖超伸手出来,抢先握住玉腕,便往她唇上吻去,琼芳婉转欲接,
便也凑了过去。
这对小儿女自幼相识,十数年相处下来,两小无嫌猜,早已暗生情意,非只华山上下知道掌门的心事,便连紫
云轩门人也知晓大小姐的心事。只是琼芳身为朝廷功臣之后,家世异常显赫,苏颖超虽是华山掌门,但说来资
历尚浅,颇有不足。琼武川有意玉全这桩婚事,平日自是多方提携。也是有了这番私心,便命胡志廉安排,让
华山掌门担任‘魁星战五关’的最后大将,只要孙女婿能压倒强敌,顺利夺魁,明年春暖之时,便要让两人完
婚。
香吻方酣,如痴如醉,琼芳怔怔望着情郎,一脸娇羞。雪地树梢,两人耳鬓厮磨,紧紧依偎。忽然间,琼芳一
声嘤咛,惊觉亵衣里传来阵阵热烫,看情郎好生大胆,手上不守规矩,居然探手入衣。琼芳娇喘细细,伸手挡
住了他,附耳腻声:‘别乱来。’
寒天冷风,苏颖超口中的热气加倍灼人,他朝爱侣的颈间吹了口气,含笑道:‘芳妹,多少年了,真想瞧你着
上女装。’
琼芳眼角含笑,斜了他一眼,道:‘你要打得赢哲尔丹,我穿肚兜给你瞧都成。’
苏颖超眨了眨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神色颇见欢畅,忽在此时,他微微一凛,道:‘等一会儿,你方才说
的是“哲尔丹”?’
琼芳知道激将法管用,当即颔首微笑:‘没错,正是哲尔丹,蒙古不世出的无敌高手。他就是最后一关的守将。’
苏颖超大喜若狂,霎时欢呼一声,将她横抱起来,笑道:‘妙哉!这人硬功了得,早想找他较量了。’琼芳微
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不远处传来苍老口音,低声道:‘***,差点脱光了。那可知道雌雄了。’另一人
细声道:‘别扰他们,说不定还有得瞧,耐心点……’
华山双怪专事偷窥,已非一日,苏颖怪也也有整治之法,当下脚尖一扫,两团雪块飞出,便朝林间打去,霎时
传来两声惨叫,一胖一瘦的两个黑影摔下地去。
苏颖超仰天望去,今日蓝天白云,四下白雪蔼蔼,好一幅冬日风情。他低头吻了吻琼芳,横抱腿弯,当即半空
一个纵跃,便向地下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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