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萍出嫁

书名:短篇小说选集(二) 作者:全本小说屋 字数:5818

九里冈有个张木匠,为人厚道,手艺精巧,一年四季不是东家请,就是西家叫,进帐倒不少,照理说生活应该蛮好,可谁知他家却是全村有名的困难户。啥道理?原来他家有两个“药汤罐”:一个是年过古稀的老父亲,老年气管炎,终年药不断;一个是老婆患了慢性肝炎。所以,张木匠一斧头、一斧头劈来的钞票,还不够往医院里送。
张木匠眼下已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个独养女儿,叫银萍。银萍姑娘,长得漂亮,聪明伶俐,大家都说她是九里冈一朵芙蓉花。因为家里穷,银萍不忍心头发花白的父亲早出晚归支撑这个家,十五岁时,就在村口摆了个馄饨摊,挣点钱贴补家用。如今虽说已经二十出头,正是爱打扮、喜玩耍的时候,可是银萍她却是没买过一件象样的衣裳,没进城看过一次电影,一心一意帮着父亲照顾这个家。村里人背后都在说:张木匠真幸运,生了这么个好女儿。
这一天,太阳下了山,鸟雀进巢了,银萍姑娘收拾了馄饨摊,挑起担子正打算回家,突然听到离村不远处的公路上,人声喧嚷,又见村里有不少人,互相打听着直往公路上奔跑。银萍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惊讶地在张望,只见远远奔来一个人,银萍一看,是村里的“快嘴三婶”。快嘴三婶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你、你这死女子,还愣着干啥?不好啦,出事啦!村头拖拉机翻到沟里,你爹正好搭车回来,被压在拖拉机下面啦!”
银萍一听,“哟”一声惊叫,馄饨担从肩上滑下来,锅碗瓢盏“乒乒乓乓”摔个粉碎。她也顾不上这些,拔脚往公路上飞奔而去。
奔到出事地方,只见张木匠倒在地上,左臂、左腿已被压断,满脸满身全是鲜血,人已奄奄一息了。银萍大喊一声:“爹……”扑在张木匠身上嚎哭起来。这时张木匠家里的人也赶到了。老婆一见丈夫倒在血泊里,骇得没哭出声,就晕了过去。老父亲一惊一急,气管炎发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瘫坐在地上只会张嘴巴。村里人看到这种惨景,在一旁摇头叹气,陪着流泪。
就在这时,村长王大贵急急匆匆赶来了。他一看这场面,果断地下达命令,一面吩咐几个小青年把张木匠的老婆和老父送回家,一面对银萍说:“姑娘,你别急,我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你陪你爸去医院,家里的事,一切有我。”王大贵真不愧是个当了多年村干部、一向以办事干脆利索闻名的人物,他一出场,三言两语,就把这事给安排好了。大家都为在这紧要关头有王村长出面而庆幸;张木匠全家更为在这危难时刻得到村长的帮忙而感激涕零。
经医院紧急抢救,张木匠的命保住了,可是这笔费用却高得惊人。别的不说,一进医院,就得先付五百元,王大贵二话没说,就给垫付了。没过几天,王大贵来探望张木匠,他见张木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安慰说:“老哥,别急,我是一村之长,不会甩下你们一家不管,往后,有我家吃的,就有你家喝的。给,这一百元是我送给你买营养品的,你先拿着。”张木匠眼含热泪,目送着王大贵出了病房,又默默地盯着手里的一叠钞票。忽然,他不解地问一旁的女儿:“萍萍,你说说,我平时没给王村长家做什么事,他为啥对我们家这么好呀?”银萍不假思索地说:“爹,你忘啦,王村长是共产党的干部呀!”张木匠明白了,他的苦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张木匠住院、吃药、输血、接骨,半年下来,一千元一叠的票子竟用掉了五叠多。眼下要出院了,这五千元哪儿来?张木匠愁死了!银萍姑娘也愁死了!
这天,银萍肩挑馄饨担回到家,看着哼哼唧唧的妈妈和爷爷,想着等钱出院的爸爸。她捧着饭碗难咽下,苦苦思索也想不出往哪借这五千元钱。她想呀,想呀,猛地想到一个人,谁?快嘴三婶。
银萍来到三婶家,快嘴三婶见她一脸阴云,关心地问:“你爹快出院了吧?”“哪来钱?我就为这事来求你的。三婶,你人头熟,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哎呀呀,你这死女子,怎么没脑子!王村长家有的是钱,你为啥不去借?”银萍为谁:地说:“我爹住院时,他已给垫了五百元,我怎好再开口。”“哎呀,这有啥开不出口的,有借有还嘛。你年纪轻,不懂事,俗话说:借千家不如借一家。再说王村长心好,他一直把你家的事当自己的事放在心上呢!”“那、那就请三婶你帮我给王村长说说。我保还,付利息也行。”三婶立即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放心吧。”
第二天,快嘴三婶来了,她把银萍拉到一边,说:“我给王村长说了,他同意是同意借,不过他要你亲自去他家,向他当面锣、对面鼓地说。”
在快嘴三婶陪伴下,银萍走进了王大贵那青砖青瓦、十分气派的大门。王大贵一见银萍,笑呵呵地迎出来,客客气气地把她让进屋坐下。银萍低头含羞地说明了来意,王大贵大笑道:“姑娘,我对你爹已说过,有我家吃的,就有你家喝的,我们在一个村子里住,你帮我,我帮你,是应该的嘛。俗话说,谁能保证吃五谷不生灾!你家有困难,我帮你,我家有难事,你帮我。这叫互相帮助。五千元好商量。不过……”王大贵说到这里,收住话头,摸出“红牡丹”,点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说,“姑娘,我也有件难事想求你,只要你一句话,马上去提款。”
银萍一听这话,大惑不解:王村长有财有势,有啥事求我?她轻声问:“大叔,你有啥难事求我呀?”王大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姑娘,我家阿进,快三十了,人呆一点,不过心眼好,有气力,他很喜欢你。我也五十出头了,拚死拚活挣这份家业还不是传给子孙?我就这个儿子,我想你做我的儿媳妇.你要啥,我都可满足你。我求你的就这件事!”
银萍一听这话,差点儿厥倒。在她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分不清东西南北,经常到自己馄饨摊前纠缠不休的戆大。她真没想到一向在自己心目中形象高大的村长,竟是个趁人之危、要毁掉自己一辈子的伪君子。她气得真想臭骂他一顿,但她眼前又浮现出睡在病床上等钱出院的父亲和呻吟在家的母亲和爷爷。她沉默了。王大贵满脸堆笑,两眼盯着银萍,等她回答。
大约沉默了十分钟,银萍才平静地开了口:“王村长,这是件大事,你让我好好想一想。”王大贵说:“行、行。不过医院今天又来电话,限你家三天内结帐出院呢。”银萍说:“那我就三天内给你回答!”说完起身就走。
王大贵边送边说:“姑娘,主意由你拿,我不逼你。不愿意也行.”
银萍快步回到家,倒在床上把头埋在被窝里哭到深更半夜,第二天起来,好似没了头的苍蝇,直在家里转,弄得她妈和爷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她她不响,她妈伤心地哭了。下午银萍来到医院,用手摸摸父亲折断的臂和腿,又摸摸父亲越来越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叹了口气,走了。这天晚上,银萍既没哭,也没睡,竟悠闲地看起书来。天明后,她象往常一样挑起馄饨担到了村口,做起生意来。傍晚时,她收摊回家,找了快嘴三婶,走进王大贵的家。王大贵笑容可掬地迎上来问:“姑娘,想好了吗?”银萍说:“想好了,我同意。不过也请你答应我两个条件。”“什么条件?”“一,我今年才二十一岁,年纪还轻,叫阿进等我三年;二,从明天开始,我进城去摆馄饨摊,三年后再回村完婚。”王大贵眨眨眼睛,咧嘴一笑说:“好。明天一早我去银行取款,你去接你爹回家。”
第二天,银萍拿了王大贵给她的五千元订婚定金,到医院结了帐,进了病房来接父亲。张木匠瞪着眼睛问:“你从哪儿借来的这么多钱?”听父亲这么问,银萍不由一阵心酸,她想:这可是女儿的卖身钱哪,但又不能从情绪上表现出来,只得忍住眼泪,脸露苦笑,说:“不是借的。”“哪来的?!”“是我的定亲钱。”“定亲?和谁定亲!”“王村长的独养儿子阿进。”张木匠一听女儿和戆大阿进定亲,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他又气又恼,又悲又恨:“你、你、你,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对我说一声?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呀!”说着,竟双手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银萍等父亲情绪稍稍平静后,才劝道:“爹,这事我考虑过了。你伤虽好了,但总不好和过去好手好脚比,妈、爷爷又病得那样,哪能再背得起五千元的债!再说,象我们这么穷的人家,能攀上王村长这么有财有势的人家已经不错了。爹,你听到过自古以来呆女婿、巧媳妇的故事吗,那也能过上好日子的呢。爹,你就听女儿的吧!女儿绝不怪你!”说着再也忍不住了,扑在父亲怀里啜泣起来。张木匠还有啥话好说,他心里清楚是自己连累了女儿,可怜的女儿为了这个家,竟牺牲自己一生幸福往火坑里跳呀!想到这,他痛心地用手抚着女儿的秀发,老泪一滴一滴滴在女儿的脸上.过了好一会,他才长叹一声:“萍萍,是爹害苦了你呀!”
银萍把爹接回家,她和戆大订亲的事已经家喻户晓、人人知道啦。大家把它当作传奇新闻议论开了。有人惋惜地说这是芙蓉花插进了牛屎上;有人说这丫头被钱闹昏了头;也有私下悄悄说王大贵干了一桩缺德事。
张木匠遭了一场难,王村长却了却了一桩心事。他心花怒放,特地请乡婺剧团在村里演了三天三夜的戏,让方圆百里都晓得他家戆大定了一门好媳妇。张木匠呢,伤心地躲在家里流眼泪。
银萍呢,自从进城以后,在县城汽车站搭了个棚,摆起了馄钝摊。生意倒也兴隆亨通。按照农村姑娘订婚后的规矩,逢时过节银萍总是买了礼品到王大贵家探望。每次都帮戆大把那脏得象狗窝似的房间整理得清清爽爽。戆大看到银萍开心得手舞足蹈,不时傻笑.王村长看在眼里,乐在心中。
就这么春去冬来,一晃三年过去了。王大贵请来快嘴三婶把大红喜帖送到张木匠家,通知娶亲的良辰吉日,他家里也忙着操办大鱼大肉,张罗着为戆大办喜事。戆大傻头傻脑,他不晓得啥叫“结婚”,但他喜欢热闹,便把娶亲用的鞭炮一挂一挂地拿出去“辟里拍啦”乱放一气。张木匠接到红帖,好象收到阎王爷的催命符,眼看女儿掉进万丈深渊,心里比刀割还痛。有啥办法呢?他只好进城去接银萍回家。
迎亲的日子眼看就在眼前,王大贵还是有点不放心,差快嘴三婶再来张家看看。张木匠不等她开口,就没好气地说:“王村长家是办喜事,对我张木匠来说是件悲事,到时候,来两个人把银萍领走就是了,用不着吹吹打打那一套!”这时,只见银萍从里间走了出来,一字一顿地对快嘴三婶说:“三婶,你去告诉村长,他实在不放心,那就叫阿进明天和我一起到乡政府登记,虽说我和阿进不是自由恋爱,这法律手续还是要办的。”快嘴三婶连声称是,要紧到王大贵家传话。
第二天大清早,戆大一身簇新衣衫,在快嘴三婶的带领下,一步三摇地来到张木匠家。银萍早已准备停当,拎了一只小提包就和戆大、三婶上路去乡政府。三婶走在中间,戆大和银萍一左一右。戆大见人就傻笑,咧着大嘴巴直喊“讨老婆”。银萍低着头只顾走路,不说也不笑.一路上人们看到这对去登记结婚的新人,一个漂亮得如出水芙蓉,一个又丑又傻胜过猪八戒,感到惊诧奇怪,都说月下老人酒喝醉了,糊里糊涂系错了红头绳。
三人到了乡政府,那位早已接到王大贵电话的乡文书早在办公室门口笑脸相迎。他把三人请进了办公室,坐定以后,便例行公事,笑眯味地问银萍:“你们是来办结婚登记的?”银萍点点头。“你俩双方自愿吗?”“完全自愿,完全自愿,订婚都三年了.封三婶连忙插嘴回答。“那好吧,我就给你们办手续。”乡文书边说边拿出结婚证书,拨开钢笔套就要填写。这时,银萍立起身来说:“慢!”这一声“慢”不要紧,快嘴三婶发急了,忙说:“银萍,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你亲口答应嫁给阿进?哪好临时变卦!”乡文书也严肃地说:“姑娘,婚姻大事不能说变就变!”银萍说:“谁说我变卦,我是说我俩还没有经过婚前检查.政府不是规定要先检查后登记的吗?”乡文书尴尬地一笑:“对!对!还是银萍婚姻法学得好,是得按章办事。”快嘴三婶倒没想到,自己当了几十年介绍人,还是头一回见到姑娘主动提出要进行婚前检查的。
三人到了乡卫生院,银萍和戆大分别经过体检,两张体检单上都盖着体检合格的蓝印。银萍咬住嘴,不作声。站在一边的乡文书笑嘻嘻地说:“银萍姑娘,现在手续完备,快去领结婚证吧,不要耽误你们的大喜日子呀!”乡文书边说边领他们回到乡政府,快嘴三婶也在一旁紧催。
银萍很有礼貌地对乡文书说:“同志,我很怀疑戆大是先天性白痴,如果他是白痴,我和戆大结婚再生出小白痴来,那就害了王村长一家人了。”乡文书说:“先天性白痴当然不能结婚,现在检查过了,医院没下这个结论,所以你也就不必多虑了。”“那好,请你看看这个。”银萍边说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本子,递给乡文书。乡文书接过那本子仔细一看,马上变了脸色。原来,银萍拿给乡文书的是一本戆大的病历卡,上面有省级医院的诊断结论,清清楚楚地写着:先天性白痴。病历卡里还夹着妇联给银萍的信,信中明确支持她和戆大解除婚约。原来,当年王大贵逼银萍答应婚事时,银萍看了婚姻法,知道白痴是不好结婚的,为了掌握证据,她就帮憨大理房间,终于发现了这本病历卡,她就悄悄收起来,带回了城里。拿了病历卡到城中一个计划生育咨询站问了。咨询站回答十分明确:这类患者不能结婚。于是银萍就给县妇联写信,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得到了县妇联的支持。
那么,乡文书为啥会面孔变色呢?这是因为他心里有鬼,乡医院的院长是他的小舅子,老谋深算的王村长为防万一,授意他事先打通关节,帮戆大搞了一张假体检合格书。这会儿,乡文书看看快嘴三婶,快嘴三婶傻了眼;戆大呢,只会朝他们傻乎乎地笑。
正在僵持的时候,只见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大家一看是王大贵。原来他在家等了好半天,来喝喜酒的亲戚朋友都等急了,他担心变卦,特地赶来看个究竟。王大贵了解是这么回事,气得一反常态,一双牛眼珠瞪得血红,露出了一副凶神恶煞相,朝银萍吼道:“好哇,你、你、你,你想退婚?没那么便当!你红口白牙说话不算话,我去告你诈骗罪。”银萍说:“欠债还钱,我借你的钱,还你,你还想强迫婚姻?”说着“唰”地打开拎包,从里面掏出一出大包三年来用一碗一碗馄饨挣来的钱,摔给王大贵。王大贵觉得今天老姜要败在这嫩姜手里,岂肯甘休?于是,便争吵起来。吵声惊动了正在楼上办公的乡长,乡长问了前因后果,看了戆大的病历卡和妇联的信,然后严肃地对王大贵说:“你是村长,济贫问苦是你的责任,可你例好,竟趁人之危拨自己的算盘,太缺德了。你还象个共产党的干部吗?”说着,他转过脸对银萍说:“姑娘,你做得对,法律会保护你的婚姻自由的!”银萍激动得再也忍不住了,她哭了,三年来强抑在胸中的气恼悲苦化成了泪水,一股脑儿顷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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