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服帖帖

书名:短篇小说选集(三) 作者:全本小说屋 字数:6070

上海有家甜爱袜厂,他们生产的袜子,由于色彩单一,款式陈旧,因此好几万双袜子躺在仓库里睡大觉。产品卖不出去,工人非但奖金没有,连工资也七折八扣拿不全。
前几天,厂里为了摆脱困境,贴出一张招贤榜。可是,招贤榜贴出后,好似小河浜里的浪头,晃了几晃又风平浪静了。
今天,街道工业公司张经理亲自来到甜爱厂,把全厂职工召集起来,说:“你们厂不但完成不了每年向国家上缴利润二万五千元的任务,现在弄得连工资也发不出,你们当中谁肯挑这重担,我们公司都全力支持。如果没人敢挑这担子,只好关门,大家领取百分之七十工资,回家另谋出路……”
张经理话音刚落,靠门墙角落站起一个人,问:“经理同志,你们聘用的厂长,他有权重新组阁吗?”
张经理抬头一看,只见此人瘦得好象一根崇明甜芦粟。张经理晓得此人名,叫田璐苏。别看他瘦得三级风也吹得倒,可却是个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角色,前两年落实政策才从劳改农场放回来。张经理微微一笑,说:“可以重新组阁,你打算出任厂长吗?”
田璐苏点点头,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稿纸,说:“这是我出任厂长的‘施政纲领’,请领导审核。我担任厂长后,保证明年上缴利润二万五,如果完不成指标,我情愿把政府补发给我的二万五千元钱全部贴上。在我上任两个月后,保证每个职工拿到全部工资,实行奖金不封顶……”没等他把话讲完,人群中“哗啦啦”爆发出一阵掌声。
这阵掌声,听得坐在一旁的支部书记杨发启好似猫抓心!心里想:张经理是新上任的干部,年纪轻,终究资格嫩,想出招贤的花头;现在招来这个田璐苏,是个判过刑、吃过官司的人,今后万一再来个运动,张经理吃不了,也要兜着走呢!他正想提醒一下张经理,谁知张经理已经当众宣布:
“田璐苏同志有勇气敢挑重担,我同意让他出任厂长……”张经理话音未落,田璐苏双手乱摇,说:“慢,慢!要我出任厂长,我还有一个条件!”
张经理问:“还有什么条件?”
田璐苏说:“现在厂里共有职工一百零八人,一百个是工人,八个是干部。要我当厂长,一百个工人我都要,这八位干部同志嘛,请张经理另作安排。”
杨发启一听这话,顿时火冒天灵盖:什么?一个从牢监里刚放出来的人,竟要停我支部书记的生意?这不是翻了天?他强忍下快胀破肚皮的火气,把张经理拉到一旁,轻声说:“张经理,我觉得田璐苏今天的气味不大对!我们厂里一共六个党员,五个在我们八个干部当中,他把我们八个人一起赶走,只剩下一个党员,连支部也不能成立!张经理,这个人的底牌我清楚,他的父亲解放时逃到台湾去了,他一进大学念书就加入国民党,五七年,他是极右派,被判处十五年徒刑,三中全会以后,党给他落实了政策,让他回到上海,还补发给他二万五千元钱,可他呢,连一句感谢党的话也没说,背地里又主动申请加入“民革”,现在又成了国民党党员了。张经理,我双手拥护改革,可是你让这样的人上台,把我们这些老党员赶走,党的四项基本原则第一条——党的领导,还要不要?”
张经理一听,倒抽一口冷气,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他定了定神,转身对大伙说:“刚才田璐苏同志提出要公司另行安排八位同志,我回去商量以后,明天再向大家宣布。”张经理说完,走了。
杨发启见张经理没有当场宣布,心里好不高兴。他自信象这种原则问题,上级一定会考虑自己的意见的。哪晓得第二天一早,张经理带了公司党委的两条意见来了:一条,正式委任田璐苏为甜爱袜厂厂长;二条,通知杨发启等八人到公司报到,另作安排。全厂职工一听宣布,顿时又“哗啦啦”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杨发启听了这掌声,差点儿厥倒!他想: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自己被提升当上干部,从那时起,自己没日没夜地奋战在热风炉旁;后来,调到袜厂来,也是诚诚恳恳工作。可生产出来的袜子没人要,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能硬拉人家来买袜子呀!就算我无能,要让贤吧,田璐苏算什么贤人?要我让给他?杨发启越想越不服,越想越激动,竟委屈得流下了眼泪!
杨发启偷偷抹去眼泪,对另外七个人说:“我们要维护党的威信,我们不能去报到。我们是共产党员,在这大是大非问题上,决不能患得患失,我们给区委写信,反映真实情况!”于是,他们八个人,天天集中在杨发启家里,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一份洋洋万言的长信,亲自送到区委。
这封长信果然见效,第二天,就收到了区委忻书记的亲笔复信,约他们下周面谈。
好不容易挨过了六天,第七天一早,八个人换了新衣裳,整整齐齐来到区委书记办公室。推门一看,忻书记早在等候他们了。忻书记四十挂零,一见他们,就面带笑容,招呼他们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地问:“杨发启同志,除开信上写的情况,你们有没有发现田璐苏同志其他的新问题? ”
杨发启想:就凭信上写的那些,已够他田璐苏受的了,就摇摇头说:“没有。”
忻书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们几位,是哪一年入党的?”
杨发启说:“我是五八年,他们几位都是‘四清’时入党的,都有二十年党龄了。”
忻书记说:“党中央要求每个党员,在思想上坚持党的实事求是原则,在行动上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田璐苏同志是解放前夕在大学里集体加入国民党的,现在已经解放三十多年了,我们还提这种问题,你们看妥当吗?他的所谓右派问题,这是错划。为他平反,让他回上海,补给他当时抄家时损失的二万五千元钱,给他恢复名誉,这正是体现了党中央的实事求是精神。可你们到现在还把它当作冻疮疤来揭人家,你们说说,这样做是不是与党中央保持一致?你们都是二十年党龄的党员,过去党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现在,党号召我们团结各阶层的同志,你们也要听党的话,继续做出榜样啊!”
杨发启感到味道不对,忻书记言下之意,好象要我们与田璐苏搞好团结。怎么团结?他一平反就加入国民党,分明是向我们示威;如今又要一下子把我们几个党员赶跑。这样的人,能和他团结吗?想到这里,杨发启说:“忻书记,你知道不知道田璐苏又参加国民党……”
“我知道。田璐苏同志现在加入的,是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民革,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朋友,党中央还特地邀请他们共商国家大事。如今,田璐苏同志参加了民革,正说明他的政治热情很高,这有什么不好呢?”
“忻书记,他那是对民革有热情,他对我们共产党有啥热情?他要把共产党员从厂里赶走嘛!”
忻书记默默地凝视着杨发启,然后慢慢地走到办公桌边,取出一份材料,翻到第九页,递给杨发启,说:“喏,你们再看看他的‘施政纲领’吧!”
杨发启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父亲原是北伐军中一员将领,当初他部队里派来了共产党的代表,两次东征,一次南征,都取得了辉煌战绩。后来国共分裂,父亲部队开始清党,赶走了共产党的代表,结果屡遭失败。最后逃到了台湾,至今下落不明。今天,当我出任厂长组阁时,我要求上级派党员来,重新成立党支部,以便监督、帮助我工作……”杨发启看到这里,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好厉害的田璐苏,圆滑多变,真好比和尚剃度不蓄发,抓不着辫子。他眼看区委忻书记的臂膊朝田璐苏弯,感到多说无用,便和其他七个人离开区委,悻悻而去。
他们走出区委,有人提醒他说:“杨书记,今天是袜厂发工资的日子,要不要回去拿工资?”
杨发启有心想争口气,不去拿工资,可是一想到家里在等工资开销,只好忍下这口气,跟着大家来到甜爱袜厂。
负责门卫的是位老大妈,她是唯一留下来的老党员。她一见杨发启等人,连忙把他们让进门房间,说:“杨书记,田厂长有令,不是本厂职工,一律不能进厂。你们工资在我抽屉里,工资袋里有田厂长给你们每个人的信!”
杨发启没有吭声,气呼呼地接过工资袋,抽出里面的信,只见上面写着:本月工资暂由本厂支付。由于本厂厂小力微,无力长期照此办理。从下月起,工资停发,万望见谅。
杨发启看了这封最后通牒信,气得两眼喷出火来,他简直把我们当作叫花子了!他一气,伸手把衔在嘴唇上的香烟取下,狠命往门房间的后窗口一丢。哪知香烟刚着地,从对面车间“呼”地窜出一个人来,大声责问:
“谁丢的香烟?罚款!”
杨发启一看,兴师问罪者竟是闻名全厂的小爷叔当中的爷叔头,懒鬼当中的“阎罗王”。他想:门房闻后面是出名的垃圾箱,平时鱼骨头、肉骨头、茶叶脚、水果皮总往那儿丢。今天我丢了个香烟头,这懒鬼竟拎着鸡毛当令箭,真是欺人太甚!
这时,懒鬼开口了:“杨书记,田厂长有规定,乱丢香烟头,罚款二角;不听劝告,罚款伍角;如果态度恶劣,送到厂长那里,罚款一元。罚下来的钞票,都归我卫生队长所有。田厂长晓得我生产上不行,叫我负责全厂卫生工作。生产工人有奖金,我的奖金全靠你们犯规来让我发财。今天看在你老书记面上,就让你自己捡起来,钞票就不罚了!”
杨发启伸头朝那被叫着“垃圾箱”的地方一看,呀,这十来米长的地方打扫得清清爽爽,墙壁上刷上石灰,雪白明亮。他只得走出门房间,弯腰捡起那大半截香烟,丢进了车间门口的废物箱里。
刚要转身,只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把他吓了一跳。来者是个年轻女工,是全厂技术好手小薛。只见她面孔蜡黄,下巴削尖,两眼布满血丝,一副病态。杨发启迎上去,吃惊地问:“小薛,你有病吗?”
小薛微微一笑:“杨书记,我没病,最近累了点。田厂长为了使我们厂有个看家产品,他托人设计了几种新袜样,由我负责试摇新样品,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什么,你一个星期漫回家了?”杨发启知道小薛的爱人支内在外地,家中有个疯瘫婆阿妈和一个四岁小男孩。现在一个星期不回家,婆阿妈谁照料?孩子谁来领?过去,我每个月总要去访问一次,问寒问暖,如今,田璐苏却不颐工人死活,不让小薛回家,这哪有一点无产阶级感情?简直是……杨发启想到这儿,决定和小薛聊聊,想从小薛嘴里了解一下他田璐苏是哪家的贤人、能人。杨发启刚要开口,不料小薛说:“杨书记,这两夫正是新产品试制的关键时刻,没时间陪你聊天了。”说完,匆匆走了。
杨发启想:小薛肯定有顾虑,不敢和我讲。她不敢,我们到她家去找她婆阿妈。
杨发启和七个人交换了一下意见,就浩浩荡荡直奔小薛家来。进门一看,又是一惊!小薛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条,老太太床边夜壶箱上,还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老太太一见杨发启,眼泪象拧开的自来水龙头,忍不住“唰唰”流了下来。她说:“杨书记啊,共产党的干部比至亲还亲啊!小薛是你们厂里工人,吃你们饭,由你们唤。为了照顾我们这个家,你们新来的厂长,还特地到里弄劳动服务介绍所,请来两个阿姨,一个服侍我,一个带小孩。你们看,面条放在我床边,又领了我孙子吃饭去了。你们这些干部,把我当作你们家里人,我死了,也要在阎王面前求他开恩,为你们添寿……”
八个人从小薛家中出来,有六个同志动摇了,他们对杨发启说:“老杨,现在看来,田璐苏倒有点苗头,我们再不报到,下个月的工资要泡汤了。去公司报到,不晓得会分到哪里,还是回厂当摇袜工人,这活比较熟悉,今后还好多拿点奖金!”
杨发启见军心动摇,回头望望厂长,厂长历来是听杨发启的,他双手一摊,意思是:我没办法。
正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个人,大家一看,是甜爱袜厂老韩,新近被提任供销员。他见了老书记、老厂长,马上迎了上来:“老厂长,你们留下来的一大批卖不出去的袜子,倒让我们发大财啦!现在好多人盯牢我,要买我们袜子,我只好避风头。袜子不够啦!”
这太气人啦!厂长想:当初为了推销这批袜子,我香烟发掉无计数,结果,香烟发光,袜子不要。现在这风势是怎么转的?厂长拉住老韩问:“你现在发的什么牌香烟?”
“厂长,发香烟是卖不掉袜子的。田厂长在吃官司时,认得一个化学专家,现在他发明一种治疗脚癣的药水。田厂长找他商量,把他的药水,通过化学处理,弄到我们袜子上,我们的袜子就变成专治脚癣的袜子了,非但百货公司要进货,有不少医院也来订购,连外地同志也来了。田厂长讲要大批生产,满足市场需要,所以我去搞原料了。再会啊!”老韩说完,兴冲冲地走了。
老韩一走,厂长的心也活了:“老杨,我一直听你的,今天就听我的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田璐苏能想出袜子里面加药水,我心服口服,算了,我也想回甜爱袜厂。这家厂当初是白手起家的,今天,我们继续为它出把力吧!”
杨发启也非草木,既然八个人成了七比一的局势,就说了一句:“要回一起回!”八个人又回到厂里。巧得很,才到厂门口,就碰着田璐苏。他听完八个人的要求,想了一想,很干脆地回答:“老杨,他们六位都是生产上的好手,我收下了。你与老厂长,都是大炼钢铁,打‘粢饭糰’上来的干部,没摇过袜子,请你们二位……”
杨发启没等田璐苏把话说完,顿时又气又羞,面孔通红,心想:你田璐苏也太狠了,连个下台的梯子也不留!我们不怕做回汤豆腐于来找你,你还要揭我们底,存心叫我们下不了台嘛!想着,别转身就走。
田璐苏一把拖住杨发启,从包里拿出一份材料,说:“老杨,到今天,我要和你摊底牌了。你们是这个厂的元老,为办这个厂,你们立下过汗马功劳,不少人都听你们的。可我呢,人微言轻,你们不离开,我说话就没人听。为了这爿厂,我才提出请公司另行安排你们的工作。如今情况变化了,近来我们生意兴隆,新产品已上柜试销,看来又是一个热销货。为了把袜厂搞活,我准备在门房间后面,‘垃圾箱’墙头上,凿个洞,开个窗,办一个袜厂营业部,专门出售,介绍我厂的袜子。我已向公司写了报告,等批下来,我们的营业部还缺少正副主任,到那时,我捧了大红聘书来聘请你们。你们可要给我面子啊!”
一番话,说得杨发启心里热起来,面孔又红起来:“你走吧,但愿公司批准你的报告,也省得我们再去公司报到了。”
田璐苏走了,杨发启等人目送他远去。突然杨发启发现脚下有张折叠好的白纸,抖开来一看,是封信,上面有这么几行字:
如果没有三中全会,我们哪能从青海回到上海?如果没有党的政策,我们哪能获得平反?今天,你把你新研究的治疗脚癣的药水,无偿地支援了我们,你不光是支持了我个人,你拯救了一家厂,你扶持了建设四他的一个据点。我们感谢党,何须天天喊口号,你的行动,就证明了你的理想,你的信念;也证明了过去对你的处理是错误的……”
杨发启看到这里,心颤了,这封田璐苏写给那位化学专家的信,偶然被他看到了。他终于从中发现了田璐苏的内心世界:“感谢党何须天天喊口号,你的行动就证明了你的理想……”
杨发启急忙拿了信,飞步追上了田璐苏,说:“你与公司多讲讲开办营业部的好处;我们的事就这掸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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